吕从夏神色自若地将金丹放在桌上,手掌盖在上面往下一按,将金丹压了个粉碎,道:“捻教?我听过这个不伦不类的教派,说起来,你们在凌武镇遇上的那个姓黄的就是捻教徒,后来因为宣王令一事被捻教自己清理门户了。”

    她手掌摊开,轻轻吹了口气,将粉末吹向裴素霓的方向,又道:“惹上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还能顺利脱身,你可真的要感谢宫怀然那小子反应快,又处理的到位,不然就凭你们这几个愣头青,恐怕真就折那了。”

    裴素霓面色不改:“那我还真是要好好谢谢怀然兄了。毕竟,这种烂摊子也不是一般人能收拾的了的。”

    她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已知的情报:几个月前,她和宸风借着宣王令狐假虎威,唬住了凌武镇的黄老爷。

    接着,黄老爷应该是派人去求证她们一行人的真伪,不料引来灭门之祸。

    若是照吕从夏的说法,黄家惨案是捻教自己人所为,且与那个大鄢皇子宫怀然有关,那捻教在南境的大鄢如此猖狂是否因为宫鄢皇室中人在其中推波助澜?

    对了,之前她回家的路上偶然进去避雨的茶馆中不也有人在说,郑丹英跟捻教关系紧密么。

    先前她还觉得这是无稽之谈,现在看来恐怕真应了那句无风不起浪了。

    如果郑丹英真是宣王一派,借着皇室之手,插手捻教也不是难事。

    只不过还有一事,她一时想不明白……

    宸风注意到裴素霓的目光向自己投来,虽有不解,但还是礼貌性回以一笑,问道:“怎么了?”

    裴素霓没理由白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下面的话你不合适听了,宸风公子可不可以自觉回避一下?”

    宸风愣了愣:“老话讲过河拆桥,现在还没过河呢,你就想着毁桥了?”

    裴素霓道:“我突然想乘船渡河了,你有意见?”

    说完,她转身朝门外走去,背着吕从夏摆了摆手:“大当家,素霓忽然想起一件急事需要去处理,先告辞了。”

    话虽这么说,裴素霓也只是回到了吕家给自己的准备的客房中,喝了些茶水后便躺在榻上小憩,直到夜幕完全降临才重新睁眼。

    压着步子出去走了一圈,趁着守在房间附近的侍卫换班松懈之际,又一次摸进了吕从夏的书房,现下已空无一人。

    书桌上放着一封已拆开的信笺,她自然而然地走上前,借着月光浏览纸上的内容。

    起初,她的表情还算轻松,但很快面色渐渐变得沉重起来,眉头微微皱起,眼神中也透出一丝寒光。

    长期的繁苛赋税与今年严重的灾荒,逼的永安城中百姓铤而走险,杀了城中镇守的将领,掀杆而起。

    凉廷因不久前大败于秦理,无论是兵力还是财力都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暇顾及镇乱,但若放置不理,必会引起其余多镇效仿,遂求助大鄢,希望大鄢出兵镇压此处,以缓解当局困境。

    大鄢当朝很快给予了回复,出兵条件是以此城为基点,重新划定国界线。

    裴素霓放下信纸,毫不犹豫地扭头在房中四处寻找起来,在书架的一角找到了一副汉九州的地图,平铺在地上,指尖从黎年与三落现所在的永安城划过,顺着大路一直划到大鄢在江口驻扎的兵营位置后,长长吐了一口气,轻轻呢喃道:“以此为落脚点从而挥师北上......构想不错,前提是吕家真的肯帮忙。”

    悄然间,她身后的暗门由内向外打开,一道人影从中浮现。

    “此话怎讲?”

    吕从夏的声音清冽中又带着一丝慵懒,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极其突兀。

    “不怎么讲,您来看看就知道了。”

    没有吕家,这灾民遍地,又被打的残破不堪的城池,如何能建设成北伐的重要据点呢?

    裴素霓显然没有偷闯主家书房后被抓包的尴尬,反而大方往地上一坐,招呼主家过来跟自己一起看图。

    吕从夏将一盏油灯放在地图上,顺着裴素霓所指看去,一个大致的行军路线便在脑中形成,借着惨白月光的亮,斜目看向裴素霓的面庞,道:“你还真是聪明,知道那时候是我叫你晚些再来。”

    裴素霓淡淡道:“我这人没什么别的优点,就是擅长察言观色。既然看出您不想当着那个半血杂种的面谈及捻教,那我也不能强人所难不是?”

    吕从夏轻轻摇头,笑了一声,道:“裴素霓,你是故人之女,不是外人,所以我们打开窗说亮话吧。我知道你老子十几年前就想着自立为王了,那个王女再年少老成也斗不过裴宪立那只老狐狸,几十年的阅历差在这摆着呢,我认为要是他这次真反了,几乎是胜券在握,没必要再大费周章整一批金刚刀锦上添花。”

    她曲起食指在地图的左上角某处敲了敲:“所以,你是想让我悄无声息的把刀送到这里是吗?这刀一旦进了秦理王宫,谁知道是匈奴还是卓文嫱她们在门口虎视眈眈?再说,要是我的人稍微不注意漏了马脚,裴宪立可能都会觉得是大鄢在背后支持秦理王室了,这哪里再敢轻举妄动啊。裴素霓,你也是真够孝顺的。”

    裴素霓见吕从夏直白指出了王宫位置,迎着她的暗讽,不紧不慢说道:“大当家,您希望大鄢光复中原吗?”

    吕从夏道:“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裴素霓,你爹虽然不是什么忠义之士、正人君子,但他待你不薄。你在秦理国的地位仅次于公主,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荣耀、底气都来自你那个摄政王的爹,而现在你却是第一个跳出来背刺他,人在做天在看,你也不怕哪天自己真遭了天谴?”

    “人在做天在看,您这话说的好啊!”

    裴素霓双手抱胸,靠在案牍前,眉眼间满是轻蔑之态:“我爹要是有您这份自觉,秦理国早就是一片祥和太平了。小时候我被那些权贵子弟人人喊打,他们骂我是奸佞之后,就算是一时失手把我弄死了也是祛蠹除奸,乃替天行道,正义之举。您猜您口中那个给我底气的爹,那时候在哪啊?为什么日日见我一身狼藉却一句话也不说,更不曾到那些人家中理论。呵,用一个六岁的女孩去稍稍平衡那些大臣对他逐渐摄政的不满,好招数啊,最可笑的是那些政敌居然真吃这套!”

    吕从夏听了这话,轻皱蛾眉,稍作思索后摇头言道:“她那般柔婉的性子,竟能将你教养得如坚石般刚毅……我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有些艳羡她了。”

    裴素霓对这没头没尾的话感到不解:“您在说谁?”

    吕从夏自顾自叹了口气:“跟老子作对的事,我以前也不是没干过,现在还不是照样......”

    她说到这,忽然晃了一下神。

    此时,窗外微风轻拂,树叶沙沙作响。

    吕从夏忽而嘴角轻扬,脸上的忧郁之色也一扫而空,道:“但世间之事,本就复杂难明,其中诸般情状,好坏冷暖,唯有自家明悟彻晓。好吧,我帮你运刀,条件也有且只有一个:从此你别再插手任何关于捻教的事情了。”

    裴素霓道:“有人痴迷捻教,信奉教皇,将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最后家破人亡;有人蛇鼠一窝,群魔乱舞草菅人命。但凡我尚有一丝人性,都无法任由其这般祸害苍生。”

    吕从夏道:“是良知驱使你要强出头,还是你自觉握住了我的把柄,可以为所欲为?”

    云蜀赫赫有名的高义之门,亦是□□的老窝。

    这要是传出去,吕家几代的经营就功亏一篑了。

    裴素霓道:“吕家是积善之家,我相信哪怕是刀架在了吕当家脖子上,您也懒得眨眼,更没兴趣纠集这么群恶鬼四处乱咬。所以我猜,或许这是某个更不可告人秘密的余波,而秘密就在后山。”

    她的话点到为止。

    吕从夏站在原地,双腿微微分开,用目光快速扫过面前人,然而,当二人视线相交时,她的眼里瞬间带上了防备之色。

    裴素霓的聪慧令她暗自感叹,但那敏锐的洞察力与毫不掩饰的野心,则让她不得不心生警惕。

    吕从夏眯起双眼的同时,背后的手掌也紧紧握成拳头,指甲几乎嵌入掌心也毫不在意。

    暗淡的灯光摇曳不定,映在二人脸上的光也忽明忽暗,使得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压抑而紧张的氛围如紧绷的弓弦,一片死寂,只有微弱的风声不时从窗户缝隙中钻入,发出轻微的呜咽声。

    就在这紧张时刻,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二人几乎在同一瞬判断出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来自一男一女。

    女人步伐紊乱,声音响亮而急促,而男人则完全相反,他走的虽快,但脚步落地有声且不失节奏,透着股莫名的沉稳与冷静。

    紧接着,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书房门被猛地推开,吕奎匆忙地闯了进来,而随在身后的那个男的,毋庸置疑,是那个白天被二人反复排挤的汉匈杂种宸风。

    不等吕从夏开口训斥女儿违反自己的禁足令且擅闯书房,吕奎则直接扑了过来,抱着她的胳膊,焦急问道:“永安城是不是被围了?母亲,我有朋友就在那里,咱们家有兵有武器,咱们去救救她吧!求您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吕从夏一连几个呼吸才稍稍缓和了些头疼,随即将女儿往自己身后挡了挡,看向宸风道:“没看出来你小子不仅耳朵长,嘴巴也挺长。”

    她都是傍晚间才收到永安城灾民起义的消息,他倒好,不但自己要知道,还得上赶着要人尽皆知。

    这不是什么机密要件,多少人知道,多快知道都无所谓,只是没想到让他瞎猫碰死耗子,赶上吕奎在城里有熟人,煽动她带着他过来打搅自己和裴素霓的密谈。

    宸风笑着缓缓摇头,脸上流出深深的无奈:“您真冤枉我了大当家,吕小姐从她自己院里的丫头侍卫那听来坊间传闻,夜深以后爬墙溜到我房里来求证、求帮助。您说我一个外乡人,哪敢轻易承诺拍板啊,但架不住吕小姐的死缠,没办法了才让她来找您的。”

    说话期间,吕奎不断地晃动吕从夏的小臂,用殷切的目光看着她,久久没有得到回应,转头又望向了裴素霓:“裴大小姐你想想办法吧!算算日子,落落这会肯定就在永安城里,就算你不为她想,那你肯定不能不管黎少侠啊!”

    裴素霓先是用余光打量了一眼宸风,见他神态自若后,才将目光放回吕奎身上,道:“他要是连个小小永安都逃不出去,我要他有何用?”

    搬出与裴素霓最亲近的人都没用,一向不懂心机谋算的吕奎彻底泄了气,吸了吸鼻子,闷声道:“黎少侠武艺高强确实没什么可让人担心的,但落落不一样。而且他们才认识几天,万一有个什么意外,黎少侠为了自保顾不上她可怎么办......”

    裴素霓摆了摆手,难得安慰她道:“这个你真不用担心,他俩最后肯定是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黎子誉的人品我拿我的脑袋给你担保,哪怕是陌生女子,他都不会弃之不顾的,何况是他妹......他觉得胜似自己妹妹的三落。”

    迎着吕奎充满水汽的眼睛,她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说起来,你跟三落什么时候感情这么好了,明明是前不久才认识的。”

    吕奎抹掉脸上的泪痕,说道:“投缘不行啊!难道就许男人间有一见如故,女人间不能有一见如旧?”

    裴素霓敷衍道:“可以可以,吕小姐说什么不对。”

    反正吕黎两家交好对自己也没坏处,裴黎又不分家,她乐见其成。

    吕从夏取了张手帕给吕奎擦了擦脸,期间几次看向裴素霓却欲言又止。

    宸风见此,跟个没事人一样在角落里找了张椅子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裴素霓准备如何应对。

    她作为客人之一,在主家没发话前不能直接张嘴赶人,更没法跟白天时候一样以先行离开而达到缓兵之计。

    于是,裴素霓大方的主动上前,询问道:“您想问我什么?”

    “黎少侠,黎子誉。”吕从夏食指弯曲,轻轻划过吕奎的眼窝,抹去泪痕,笑道:“看来我的女儿这次出门收获不小,净结识些不得了的人物。”

    裴素霓也扬起笑脸,道:“您不会跟外面那些说书唱曲看热闹的一样,认为这个黎是昔年传说的黎吧?”

    “如果不是听你亲口承认他是从你身边出来的,那我还真不会轻易把这玩笑热闹当真。”吕从夏回过头,看向那位为匈奴人效力的混血,自认已将种种了然于胸。

    她绕到书桌后面,从带锁的抽屉里又取出一封密信:“我理解,杀手锏么,没有现在就亮出来的道理。但我还是要劝你一句,不要盲目自信。这次永安起义的那伙人有些特殊,看起来好像不是单纯因为灾荒与官府腐败无能而被迫反抗的,他们有组织有纪律,甚至打出了黎家的名号。”

    裴素霓接过信,凑到油灯跟前,一目十行快速浏览了一遍内容,心中渐生不安。

    如果信中所说内容属实,那事情真就不好办了。

    永安这股义民的头目自称昔年黎照大将军的副手,不久前大将军给他托梦,命他救百姓于水火,因为无论是永安现在所属的凉国还是南边的大鄢皆是君昏臣佞的朝廷,理应推翻,替天行道。

    九州子民大多数,本就对大鄢判决黎照大将军一事抱有怀疑,觉得那是莫须有的罪名,而现在又有人在好似天罚一样的灾难面前站出来号召,瞬间一呼百应,好似自己也是十年前威风凛凛的黎家军一般。

    裴素霓的手指紧紧捏着信纸,指甲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发白,失去了原本的血色。

    永安城对凉国来说已经是弃城了,来镇压它的大鄢若是见反抗过于激烈,大可以去人留城,反正他们要的只是个据点,攻克手段亦可无所不用其极,全凭主将心情。

    这座城现在危机四伏,但他是不会走的。

    如果是以黎家的名义,那他的自尊则会不允许自己对那些义军白白送死却视而不见。

    如果那些人以黎家兵自称,那他更不可能当逃兵。

    以黎家这个借口真的是太妙了,大鄢若是想屠城,便给永安冠以反贼余党的名号;若是日后想给黎家平反,杀了今天屠城的主将就能邀买人心。

    这其中,谁获利最大谁就是主谋。

    但此刻,裴素霓紧绷的神经已经顾不得去细想幕后的人或事了,思绪万千,种种可能在脑中交织浮现,快速分析着当前局势,寻找突破口。

    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时间紧迫,她得想办法给永安城开出一条生路出来。

    宸风原本懒散地半靠在椅背上,嘴角挂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眼睛随意四处张望,时不时还得小声吹两声口哨,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扶手,仿佛很享受吕奎给现场二人带来的混乱。

    然而,当视线触及裴素霓额头上密布的薄汗时,他那原本轻松随意的神态,忽然间有了些许变化,心中不免泛起了嘀咕:“不至于吧,还能有让裴大小姐这么为难的事?”。

    忽然,他脑中浮现了一个最不可能的可能,站起来,脚下像是失去控制般,不由自主地朝她走去,嘴巴比脑子还快地问道:“你别告诉我他们两个真在那座破县城里?”

    裴素霓回道:“十有八九吧。”

    宸风声音陡然提高:“黎子誉是废物吗?巴掌大的县城他出不去!什么狗屁将军......”

    他的话尚有余音回荡,没来得及消散,胸口布料在霎那间被紧紧揪紧,一股强大的力量自领口处传来,令他一时难以喘息。

    回过神来,眼前蓦然浮现裴素霓那带着凛冽杀气的面容。

    “匈奴人养的一条狗罢了,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宸风抿了抿嘴,安抚般拍了拍裴素霓的小臂,示意她松手:“抱歉,我也是关心则乱。毕竟,照我对落姑娘的了解,如果黎兄不走,她也不会离开。打起仗的城池有多乱不用我和你说吧,就她那两下三脚猫的工夫,都不够给义军和大鄢官军挠痒的。”

    吕奎从一旁冒出头:“没看出来你这么喜欢落落。”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微微皱起的眉头和轻撇的嘴角隐隐透着丝嘲讽。

    在她眼里,宸风不过是个偷奸耍滑的无赖之徒。

    而此时,这个无赖之徒突然呆滞了一下,呼吸随即轻柔了起来,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琥珀色的双眸中闪烁着柔和的光芒。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轻声说道:“我贱命一条,没谁在意过我的生死,她是第一个跟我说要活下去的人。”

    吕从夏不清楚几人的关系,并不打算多做评价。

    但吕奎不一样,她这一路走来什么该听的该见的一点没少,何况正是少女年纪,那点春心萌动全给激发出来了,捂着心口正想多听两句时,裴素霓一盆冷水就浇了过来。

    “三落就算是治条路边的野狗也会尽心尽力,跟它说要好好活着。哦对,你可不就是匈奴人的狗么。”

    吕从夏扫了屋内所有人一眼,道:“奎儿,领宸风公子回房,我有事要跟裴大小姐单独说。”

    “母亲......”

    吕奎面色犹豫,似乎是想留下再多劝说两句。

    吕从夏挥了挥手:“你乖乖回房待着,我就想办法救你的朋友。”

    闻言,吕奎连连道谢,扯着宸风就往外走。

    待外面的动静消失后,吕从夏深吸一口气,招呼着裴素霓进了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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