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理觉得小学生活,抛开课外作业来看,其实还是很轻松惬意的。

    她这日子过得像庙里的小和尚,当一天和尚,就撞一天钟。

    如果这种咸鱼的态度放在上辈子,大概率父母会骂她不求上进,班上的老师也会斥责她学习态度不端正,进入职场后身边的人也会认为她怠惰没追求……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得慢下来。

    没人会去揪着她学习态度端正与否,也没人时时刻刻逼着她闷头往前走。

    以前被人推着往前的时候,身边的人总觉得……仿佛只要她一直不停下来,就能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似的。

    可是,她总觉得不是那样。

    漫长的前半段学习生涯,一刻不停地闷头学习,却始终在原地兜兜转转。

    她没有很坚定的理想,也没有拼命想要实现的野心。

    所作所为,所有的努力,都是一开始就规划好的。

    所以,遇到一些挫折后,她一边很努力,一边又很心安理得地在原地踏步。

    心里某个地方,仿佛谋求到一种诡异的平衡感。

    明知道不对,明知道不应该,可就是……想要这样做。

    迟到的逆反心理。

    ……

    这辈子还要考医学院,然后做个医生吗?

    树理靠在椅子上,看着闹哄哄的教室,心里的答案是不确定。

    她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继续做医生。

    也不知道自己不做医生,还能去做什么工作。

    日本倒是有不少女性,结婚后就专注于家庭。

    但只要一想到……自己以后无所事事,做个全职的家庭主妇。

    她背后就有点发毛。

    她不喜欢把别人当做自己此后人生的中心,一刻不停围着对方打转儿的日子。

    所以,还是要有自己的事业。

    至少生活婚姻不顺利,她在事业上还能有个安慰。

    而且,想要找个好男人过一辈子,真的太难了。

    这世上相濡以沫的爱情,肯定是有的。

    但更多的是婚姻变牢笼,爱情进坟墓,生活一地鸡毛。

    她在医院里见了太多太多的人。

    久病床前,难见孝子。

    积劳成疾,惨遭抛弃。

    树理忽然转头,和一旁的手冢国光目光撞在一起。

    她的眼神有点涣散,手冢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她在走神。

    “在想什么?”

    看起来太明显了,她那副恍惚的样子。

    手冢国光好奇地望着她。

    树理摇了摇头,单手托腮直直盯着他打量。

    这个小朋友长大以后,倒是很有可能是个优质的男青年。

    但养成……

    她拒绝。

    一起长大,而且现在还这么小。

    完全下不去手。

    而且,她把他当做家人。

    树理遗憾地收回视线,不考虑这种可能性。

    她没办法预见一个人未来,她所窥见的,也只是一段很精彩却短暂的岁月。

    不足以去评判一个人未来如何。

    ……

    树理对着他摇头叹气,把手冢国光搞得一头雾水。

    他迷茫地盯着她的后脑勺,不懂她为什么突然间就长吁短叹。

    这个人有时候真的……太难懂了。

    手冢国光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一直到社团活动结束,和树理一起回家的路上,他还是没忍住盯着她暗暗思索,似乎非要弄清楚她对着他叹气的缘由。

    树理也就是一时感慨,放学的时候,她整个人就满血复活了。

    被手冢国光盯后脑勺,树理扛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扛住。

    “你一路上都在看我,到底在看什么?”

    手冢国光拉着球包的肩带,默了片刻道:“你上午为什么对着我摇头叹气,我哪里做错了吗?”

    树理:“……”倒也不必如此敏感。

    “就因为这个?”树理难以置信。

    手冢国光:“嗯,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树理搔了搔额角,郁闷道:“你没做错什么,你要是做错了,我肯定当场就说了。”

    手冢国光:“那是为什么?”

    树理看着前方有个儿童活动区,拉着他穿过花坛,走到秋千边坐下:“坐下说。”

    手冢将球袋放在一边,看着她慢慢晃着秋千,迟疑了几秒,还是坐在她身边。

    “我在想一些很远的事情,因为想不明白,所以就很失望。”

    树理很坦然,也很直白。

    手冢不太懂她的意思。

    仅仅这一句话,他分辨不出来她到底因为什么而变得奇奇怪怪。

    树理看着他棕黑色的双眸,沉吟了几秒:“我在想……我以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手冢国光忽然接话:“咸鱼。”

    树理两颊慢慢鼓起来,直勾勾盯着他:“你在找打吗?小光。”

    手冢国光嘴角慢慢牵起来,眼里也泻出几分笑意:“你转学的时候说的,人生目标,三十岁前攒够退休养老的钱。”

    树理气的给了他一脚:“那三十岁前能攒够养老钱的职业呢?我努力想一想不可以吗?”

    手冢国光低头拍了拍裤脚上的灰尘:“可以。”

    树理没忍住,还是捏了一下他的脸颊。

    “不准躲,不然我下手更重哦。”树理眯着眼睛威胁道。

    手冢国光任由她捏脸,随后才好奇的问道:“为什么老是捏我的脸?”

    树理很正经地回答:“手感太好,很喜欢。”

    手冢国光:“……”他不想相信这个答案。

    “你想了以后做什么,可以赚很多钱养老?”手冢问。

    “抢银行吧。”树理随口瞎掰道。

    手冢国光:“那我应该会举报你的。”

    树理黑了脸:“啧,你这个人真的是……太没有幽默细胞了。”

    手冢国光很认真地辩驳了一下:“有的。”

    他也会幽默,就是不多。

    “小光你呢,先说说你想做什么?长大以后。”树理问。

    她本以为他的回答会是职业网球运动员。

    但手冢的答案出乎她意料:“警察,律师,公务员……很多,但暂时没有很明确的目标。”

    “不是运动员吗?”树理低头看着地上的球袋,“你很喜欢打网球啊,不准备做网球运动员吗?”

    手冢国光反而很奇怪地看着她:“做专业运动员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我现在打球在同龄人还好,但和专业的选手比起来差得太远,我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成为职业运动员的天分与能力。”

    树理哑然。

    转念一想,觉得这似乎又是最正常的答案。

    手冢比起同龄人学网球其实算晚的了。

    她询问过幸村和真田,那两个人都是四五岁的时候就接触到网球了,手冢如今才学了半年,就能和真田幸村打成平手。

    他的天赋毋庸置疑。

    但和专业的选手确实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如果成为职业网球运动员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那么多人辛苦付出又算什么呢?

    ……

    “我在想……嗯,要不要做个医生。”

    树理脚尖在地上轻轻踩过,将沙堆慢慢推出一个小坑。

    手冢诧异道:“你想成为医生?”

    但是这个职业,三十岁前肯定是不可能退休的吧?

    很有可能快三十岁才算开始正经的职业生涯。

    树理摇头:“不知道啊,我对什么兴趣都不大,但又不想以后随便嫁人做个家庭主妇。”

    “女孩子,得有自己的事业才行,男人靠不住,还能靠自己。”

    手冢国光哑然失语。

    她想的真的太远了。

    连婚姻都想了。

    不过……手冢国光抓着秋千的缆绳,偏首问道:“母亲也是全职太太,但她很快乐啊。”

    爸爸和爷爷待母亲也特别好。

    树理抬头盯着他:“你以后遇到喜欢的女孩子,也希望对方全心全意回归家庭吗?”

    这是个十分尖锐的问题。

    年幼的手冢国光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认真思考了之后,才慎重作了回答。

    “这件事不应该取决于我的想法,而是对方的想法。”

    “我没有权利左右其他人的想法与人生,就算是以后的伴侣,也是不可能的。”

    就像他不想树理捏他的脸,但树理不会为他的想法而放弃捏脸行为。

    树理脸上的严肃表情消失,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脑袋,轻声感慨道:“小光以后应该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男人啊,将来能嫁给你的女生肯定特别幸福。”

    手冢国光耳朵慢慢红得像暖玉,将脸稍稍别开:“我不想说这种话题。”

    树理挑眉道:“你竟然害羞了?”

    手冢国光否认道:“没有。”

    “哎,这有什么啊,我这是在夸你欸!”树理笑眯眯地打趣他,“不过,我也希望小光你以后能遇到一个很好的女孩子。”

    “中文有一首诗词,叫作……”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手冢国光不解其意:“什么意思?”

    树理思考了一下:“你不是再学中文吗,等你学得更多以后就会明白了。”

    八岁的手冢国光尚不解其意。

    直到很多年后,他的中文造诣已经非常了得,偶然在图书馆中翻到一本叫《诗经》的中文书,在其中看到了一首叫《桃夭》的诗歌。

    直到那个时候,他才突然想起小时候的某一天,明明长得又奶又乖的树理,偏偏总是喜欢装成长辈模样,高深莫测地忽悠他,还送了他一个很美好的祝福。

    可惜他那个时候太天真了,总是被她的博学和故作深沉装到,每次都被骗得团团转。

    茶色树理。

    每每思及这个名字,他平静的心底就会如湖面泛起微澜。

    这个人,是一粒石子。

    不轻不重,刚好能砸在最微妙的地方。

    ……

    回到家后,手冢国光写完家庭作业,下楼接了杯水站在客厅灌了两口。

    他听到厨房传来熟悉的炒菜声,端着杯子走到厨房门口,看向穿着围裙的手冢彩菜。

    手冢彩菜将锅里的煎鱼铲起来放进盘子里,一转身就看到他,虽有些意外,但脸上还是流露出温暖的笑容:“小光,你怎么在这里站着?作业都写完了吗?”

    手冢国光指尖轻轻抓了抓杯子,点点头。

    “怎么了?”手冢彩菜将盘子放在厨台上,走到他面前,弯腰用指尖捏了下他的脸颊,“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手冢国光摇了摇头,沉吟几秒后,轻声问道:“母亲,你一直在家里照顾我们,过得快乐吗?”

    在今天之前,树理询问他之前,他一直都觉得母亲是开心的。

    但写作业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回想了一下。

    母亲做全职太太,真的每天都很快乐吗?

    不可能的吧。

    就连他每天上学、社团活动,假期日常娱乐……偶尔也会遇上不开心的事情。

    母亲怎么可能没有情绪低落的时候。

    但是他……好像从来没有察觉到母亲情绪不对的时候。

    直到刚才他才意识到,母亲其实是个自我情绪管理十分厉害的人。

    手冢彩菜收回的手微顿,认真地观察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发现他家宝贝儿子似乎……在迷茫。

    “小光怎么突然问这么感性的问题?”手冢彩菜转身先关了油烟机,随后才蹲在他面前,笑着抓住他柔软的小手,“是树理又给你出难题了吗?”

    手冢国光认真地说道:“树理今天跟我讨论了长大以后要做什么,我和她一样,虽然对未来要做的事情不是很确定,但她很明确的表达了不想做一个全职太太,她说女孩子要有自己的事业会更好,至少别人靠不住的时候,还可以靠自己。”

    手冢彩菜微怔,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树理刚好从楼上下来,就听到手冢国光直接把她给卖了。

    她几步冲到厨房门口,勾住手冢国光的脖子,果断用手捂住他的嘴,有点咬牙切齿地在他耳边低语:“小光,你卖我之前能不能先打个招呼?”

    养个弟弟真的太难了。

    尤其是老是背刺她的臭弟弟。

    手冢彩菜脸上浮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树理不喜欢我吗?”

    树理立刻飞快摇头否认:“没有哦,我和小光的原话绝对不是这样的,他这是断章取义。”

    “我的意思明明是,如果遇人不淑,还要将全职太太的梦想贯彻到底,那才是很可悲的事情。我个人觉得不应该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别人身上。”

    手冢彩菜听得很认真,蹲在原地单手拖着下颚,静静地看着树理。

    “树理,我觉得这个问题呢……不能看的太片面哦。”

    手冢彩菜看向呆呆的儿子,还是很耐心地解释道:“在我看来,全职太太也是一份职业,和其他每天要去上班的女性并无不同。而且其实还是有很多男性非常尊重自己的妻子,也很清楚料理家务和照顾家人的不容易,所以他们也会给予对方更多的尊重,而不是单纯地将女性看作自己的附属。”

    “就像你叔叔和爷爷一样,他们从来都不这样认为。”

    树理:“所以叔叔和爷爷是好男人。”

    树理没有否认,她也不想争辩。

    手冢彩菜隐约明白她的思维模式,也没有试着去扭转她的想法。

    “我也没有觉得彩菜阿姨你不好,你不要听小光瞎说,我很喜欢彩菜阿姨的。”

    树理觉得晚上得好好敲打一下臭弟弟了。

    她本来就寄人篱下,要是真闹出误会,那才是麻烦。

    手冢彩菜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我知道的哦,我们家树理是个很细致温柔的孩子呢。”

    直到此刻,手冢彩菜才正面回答了手冢国光的问题。

    “小光,你刚刚问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答案。”

    “还想听吗?”

    手冢国光严肃地点了点头。

    “妈妈一直都很开心,能陪伴你成长。”

    “也很享受照顾爸爸爷爷,还有你和树理的每一天。”

    “人不可能每一天的情绪都饱满高昂,所以我肯定也会有情绪低落的时候,但爸爸和爷爷,还有小光和树理总是能治愈到我,我的坏情绪每次都能很快就消失。所以我很喜欢咱们这个家。”

    手冢国光眨了眨眼睛,扭头看向一旁还抓着他的树理。

    树理眼睫轻轻动了动,突然凑到手冢彩菜身边,在她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彩菜阿姨辛苦啦~”

    手冢彩菜看着立刻跑掉的树理,又看向小脸严肃又纠结的儿子。

    她手指在另一边脸颊上轻轻点了点:“小光不亲一下妈妈吗?”

    手冢国光木着脸,手指抓了一下裤子:“……”

    树理真的太坏了,压力又给到他这边。

    他现在都八岁了,不想总是和母亲贴贴。

    手冢彩菜等了等,确定笨蛋儿子不会亲她后,准备起身去准备饭菜。

    手冢国光忽然伸手拉住她的袖口,踮起脚尖在她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然后……落荒而逃。

    手冢彩菜看着他的背影,靠在厨房门口忍俊不禁。

    “小光和树理果然超级可爱……”

    手冢国晴不知何时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件,等孩子跑开后才扭头冲她笑着说道:“彩菜,今天也辛苦了。”

    手冢国一拉开了后院走廊上的门,端着茶杯慢悠悠地说道:“今天也是非常好的一天。”

    “是啊。”手冢彩菜莞尔,转身继续准备晚饭,厨房里很快又响起熟悉的声音。

    这厨房方寸之间就是她的战场。

    能有这么一个家庭,她一直很幸运,也很幸福。

    ……

    手冢国光跑回楼上后,感觉耳朵和脸颊仍旧在发烫,他低着头往自己卧室门口走,忽然被一只手牢牢擒住手腕,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时,就半路被拽进了房间。

    树理反手将房门关上,推着他将人按在墙壁上,像个恶霸一样右手“啪”地一下拍在他耳边的墙壁上,气势逼人地凑近上下审视他,左手按住他的肩膀,咬着牙根问道:“小光,你对我是有什么意见吗?”

    手冢国光扭头看了下耳边的手臂,又一脸平静地望着她间歇性抽风。

    “没有。”他乖乖巧巧靠在墙壁上,双手慢慢背在身后。

    “为什么这么问?”他不解。

    树理冷静了几秒,觑了他好一会儿:“我最讨厌被信任的人背刺了。”

    手冢国光觉得这个帽子太大了,他背不动。

    “我没有。”

    “你有。”树理强横的用左手捏住他的脸颊,深深叹了口气,“你刚刚那么直白地把我跟你说的悄悄话告诉彩菜阿姨,就是对我的背刺。我是非常非常信任你,才在平时对你无话不说的,你这样让我以后怎么敢告诉你小秘密?”

    “我长大后不想做全职太太,和我对全职太太的看法完全是两回事,刚刚你那么没头没尾的说完,不仅会让阿姨误会我对她的看法,还会影响到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你明白吗?”

    手冢国光背在身后的手轻轻抓握了一下。

    “不明白。”他很诚实的摇了摇头,“母亲很好的,不会误会你。”

    树理面部表情逐渐崩坏:“。。。”

    面对一个真正的八岁小朋友。

    某些时候讲太复杂,对方完全听不懂怎么办?

    真的是,逐渐暴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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