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明娜昨晚叫搬家公司把东西搬进老太太家,今天晚上就又叫他们来,不过不是搬走,是把一堆箱子全部拖出去扔掉。

    老太太追着骂她丧德,扔东西还要花钱请人,儿子的运道全被她这个外来女坏掉。

    汪明娜握紧女儿手掌把老太太甩在身后。

    一大一小两个背影,连头都不回。

    老太太到底老了,体力不支,朝后头的老头子说:“你看我说得对不对,有其母必有其女!帮她养几年像个白眼狼!”

    心愉不懂她为何发火,想把人撵出门去的是她,自己和汪明娜主动出家不让她做恶人,她还是不满。

    心愉想,以后若非要结婚,一定要找无父无母孤儿才行,穷点苦点,两个人两双手,天宽地阔总饿不死人,要是像关文康这样一大家子,老的少的实在太难伺候。

    临时住处是家小酒店,母女俩不知隔了多少年躺在一张床上。

    汪明娜问:“下一步怎么走?”

    她是大人却问自己一个小孩,可见她心中迷茫。

    心愉懒洋洋地说:“今日事今日毕,今天任务是搬出来,至于去哪儿那是明天的事了。”

    汪明娜心惊,她眼神盯着女儿,什么时候那个只会饿了困了只会哭叫的婴儿变得这样事故了?

    心愉看懂她妈眼神,但她懒得解释,这么多年苦吃进去现在让她吐出来说,她没力气再回忆遍加以润色,诉之衷情。

    她从兜里掏出那张卡,递给汪明娜,这是最后家当了。

    汪明娜竟哭笑不得,她自嘲,“没想到还要感谢杜小姐。”

    还是心愉实在,此刻她深深意识到钱的重要,她理智地说:“他还不知道,真要离婚,你大可装不晓得问他这笔钱。”

    兵不厌诈,更何况以关文康对妻女吝啬程度,你想分他一半家财?他就拖你个地老天荒,老得不能再嫁。

    汪明娜像是今天才认识女儿般,唏嘘说:“我要是有你一半聪明,也不至于分毛不得。”

    心愉不语,不怪她妈笨,谁遇上关文康这种人都得脱层皮,杜小姐也不例外,那只是因他没得到手。

    再好再贵的女人领进家,于关文康而言也就像件家私,时间长了发霉发烂,扔在角落里就行了。

    “妈妈,”心愉说,“睡一觉吧,明天开始找住处,找到住处找工作,一圈下来不养足力气怎么行。”

    汪明娜觉得她说得很对,随之也闭上眼睛。

    汪明娜清晨醒来,心愉不在房间,桌上放着她买来的早点。

    她揉揉眼睛,昨夜没洗漱就躺下,浑身粘腻腻不舒服,她嘟囔女儿:“整天神神秘秘。”

    心愉今早起来,到酒店楼下买早餐,简单的豆浆油饼,她饿得大嚼大咽。

    脚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蹭着自己,弯腰看,是条小狗,这才恍然想起,二姑顶楼上,捡来的小狗自己还没带走,要是被发现,她不敢细想。

    两位表姐在她看来是恶人,她们对人都没礼貌,对动物铁定更没好心,急忙朝二姑家走去。

    顶楼有道上了锁的门,还好离开得匆忙,心愉没把钥匙还给姑妈一家。

    她做贼一样摸上去,自己都觉好笑,两三天前还当自己家进出自由,这才多久?

    不是你的家永远不是你的家,父母的家都不行,一定要自己出资,房产证上有自己姓名才不至于被赶出门去。

    上到顶楼,她听见人声,是两位表姐,还有小狗叫声,糟了,被发现了!

    心愉大气不敢出,缩到一角观望。

    “哪来的小狗跑到顶楼上?”开口就是质问,这是老二,她脾气一向要冲点。

    “你真笨,顶楼上锁,一看就是有人特地养在这里的。”

    “养在这里?怎么不干脆躺在家里,怪可怜的。”

    心愉从墙角望去,两姐妹逗着小狗玩,还从包里拿出食物喂她,可见她们不是没有爱心,她们的爱心是针对特定对象。

    小狗已经和她们打成一片,这样的可爱小动物,天真无邪,谁对它好,它就跟着谁跑。

    心愉感到脸上热热的,原来是泪水自眼眶溢出,她转身离开将钥匙放下。

    两位表姐不受人喜欢的傲气娇纵是被家里惯出来的,如此溺爱家庭为了女儿也会接受一只乖乖听话的小狗。

    小狗跟着她们比跟着自己有前途,人的前途是跟对领导,狗的前途亦是,他们需跟对主人。

    道理想通,心中还是不免凄酸不已,来时一路搜肠枯肚,绞尽脑汁想借口让母亲接受小狗跟着她们娘俩一起上路。

    她想小狗也是个女孩,已经绝育,不会很麻烦,让它吃饱就行。

    可上天看在眼里,汪明娜不喜欢宠物,母女两人关系好不容易稍稍破冰,到时答应下来母亲不乐意,不答应女儿不高兴,上天帮她解决好一切,让她不必为难开口。

    心愉回到酒店,汪明娜已经离开,垃圾桶里扔着她吃剩的早餐塑料袋,椅子上摆着昨天换下的衣服。

    两母女像是说好了般默契,互不碰面。

    这家酒店利润微薄,不提供洗衣服去,心愉把自己和汪明娜换下衣服拿到卫生间洗干净。

    下午汪明娜回来,心愉跟她说:“明天我要回学校上课。”

    言下之意是,放学后我何去何从。

    汪明娜今天出去一趟,不是乱逛,她答:“我和你芬姨商量了下,合伙开个麻将馆,正好她老公姨妈把手下麻将馆转让,我们接手就行,不用装修买设备。”

    芬姨,那个芬姨,外婆可没生一个名字带芬的姨妈出来,那就是她牌友了。

    现在的境地,都可以用山穷水尽形容,她还忘不掉麻将,心愉怒自胸腔起,“你是想开麻将馆还是想开来自己摸牌?”

    汪明娜脸色陡然一变,连日来的打击已使她脆弱不堪,像吊脆掉的骨架子,堪堪一层皮遮挡,她只觉现在窝囊到连以前压着的女儿都能跳上来踩她一脚。

    “不然我去干什么?你没出社会混过不知道钱有多难挣,没有你,我出去随便混混一人吃饱就行。”

    她惯性地十指张开,这是要算账的架势,她在家时就经常这样和丈夫掰扯,此时对象换成了女儿。

    “你算算你哪样不要钱,你才十一岁,就算大学不读也得供你到十八,让我出去做苦工,你吃喝拉撒哪样不算在我头上?”

    心愉也是倔脾气,跟她顶腔,“你和他离婚,我说我跟着你,法院会判他抚养费。”

    汪明娜气到极点,笑出来,“抚养费,你要不看看周围,一年能给的抚养费有多少,那点钱你饿不死就行。”

    “我少吃少穿行不行,只求你不再碰麻将!”

    “你就会欺负我,”她歇斯底里叫道,“老不死摸了几十年牌你怎么不说!”

    “她不是我妈!”

    “那关文康,你怎么不去说叫他不要炒股票?”

    心愉不语了,她想回几句,又不知该说什么,过半晌她弄清楚,汪明娜说得对,她不敢这样和关文康争,他是五大三粗壮汉,一巴掌下来只怕耳膜都要打破。

    汪明娜越战越勇,穷追不舍,“怎么不说话,继续啊,你爸在你心里印象这样好,你去跟着他啊!”

    心愉望着汪明娜那张神经质的脸,已失去说话欲望,她走进婚姻之前是什么样的?

    也像大街上的青春女一样,清丽柔和,像春日潋滟湖水?亦或是热情明朗,如绚烂的夏花?

    那时候的她会想到自己将变成此刻沧桑、粗鲁、市侩、霸道、偏执模样吗?

    相由心生,一个人光看面相就能将她过去经历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汪明娜终于说累了,她坐下来,用胜利者的语气炫耀,“我觉得你还是做回哑巴比较可爱。”

    看这世道把人逼的,不仅炫富还要炫苦。

    算了,心愉索性看开,反正只有六万八,随她尽情折腾,这年头只听过想不开自杀的,没听过把自己饿死的。

    心愉平静地说:“听你安排。”

    说不清有意无意,汪明娜和牌友盘下的麻将馆离奶奶家就十分钟路程不到,不让人觉得耀武扬威都难。

    开门第一天来的第一个不是客人是关文康。

    “你搞什么鬼?”他站门口气得暴跳如雷,“还不嫌丢人,竖起招牌来了?”

    他说话太难听,妻女离家不出门寻,出来了却是嫌丢人,心愉内心想质问,“要是你不管我们,横尸街头了你觉不觉得丢人?”

    但看见关文康额角亲筋暴凸,咬牙切齿像地狱阎罗般,她不敢说话。

    汪明娜早料到他会打上门,平静又带戏谑地说:“这不是我一个人开的,我还有合伙人,开业第一天上来搅局,你当心我们召警。”

    关文康怒不可遏,心愉觉得占他愤怒多半因素不是汪明娜自立招牌,跟他全家叫板,而是忍受不了手底下压迫的人翻身站起来,不受她惯了。

    关文康气极,拿出最后杀招,“你要丢人,先跟我去民政局把婚离了!”

    汪明娜也干脆,“好,现在就去!”

    关文康骤然惊诧,下巴像脱臼般合不拢,老太太怎么劝她都没想过离婚,他是近四十的人了,到这年纪的人事业上可以折腾,感情上没必要。

    他再不履行丈夫责任,也瞧不上那种稍不顺心就离婚各过的人,就像买股票,你把手头的烂股卖掉,就能保证下一只是潜力股?

    如果不是又接着卖接着换?常年在股市翻腾已让他力不从心,私人生活再如此,他怕到不了五十就要升天。

    他拿出离婚威胁也不过是虚张声势,他和汪明娜相识时间占人生三分之一,他了解她,自信她离开自己不能过活,何况拖着个孩子?

    望着眼前逆来顺受的女人一副“现在就走,谁不走谁是孙子”的表情,这下轮到他下不来台。

    “吵什么吵什么?”

    这声像大多数中年市井妇女声音的主人是汪明娜嘴里的“芬姨”。

    “你怂恿她来的?”关文康立即调转炮筒,对准她。

    “怂恿?”长期混迹人情场,男人她见得多,关文康这种不算稀有品种,她镇定自若,“出来盘下一爿店赚钱养家还需要人怂恿?”

    关文康也觉理亏,兀自嘴硬道:“两个女人开麻将馆,天天接待的事什么人,你自心里清楚。”

    “喔唷”,那芬姨叫一声,她指指店里面,“工商局经营牌照当然是发给勤勤恳恳,老实本分的小老百姓的,老百姓做生意,接待的人也自然也是老百姓!”

    关文康常年待在家里,少与人打交道,不问世事,遇到'这般泼辣女人一时乱了分寸,口不择言道:“按摩馆也正规,怎么男人去了,一回家老婆就盘查?”

    “这么老道?”那芬姨双手抱臂,细眉高挑,别有含义地说,“你很有经验吗?”

    围在周围看的人笑成一片,关文康脸面尽失,气得脸红心跳,望向汪明娜,那罪魁祸首也像看戏般。

    他横下心来,能和那种市井泼妇混在一起的女人,不要也罢,他说:“还不走?离婚啊!”

    汪明娜不怵他,迎着他走来。

    看这两人背影离开,那芬姨对着关文康背影一吐唾沫,“孬货!”

    不知怎地,心愉突然一改之前对她先入为主的反感,竟增添了几分佩服,但转念又悲凉,练成这身刀枪不入功夫,又要在社会上吃多少苦?

    但很快心愉对芬姨的敬佩就消失了。

    麻将馆到手,生意并不好,原因不难想到,要是生意红火,人家怎会舍得便宜转给你?

    是汪明娜病急乱投医,做出错误决策,六万八全赔进麻将馆。

    那家店汪明娜和芬姨盘下也不是房东,她们只付了转让费。

    可心愉还是觉得不对劲,汪明娜在这方面是初出牛犊,芬姨是老江湖,着实不应该。

    后来过了好多年,心愉才听汪明娜提及后续,她说:“那女人骗我们,和之前她家亲戚说好的,我出了六万,真按市价五万都多,她亲戚返佣给她,做一出戏骗我!”

    但那时的汪明娜只用在心愉手底下过生活,她也懒得追讨,只是每每思及恨得牙痒痒。

    心愉听汪明娜发牢骚后也感慨,这些人惯会欺负无依无靠的可怜女人。

    亏她当年还以为那女人当关文康面那番话是仗义执言,唉,还是太嫩。

    麻将馆的日子自记忆中唤醒和后面长达好长一段日子,母女捆绑对牢互虐相比不算辛苦。

    汪明娜是真把它当一份事业来做整日守在店里,心愉不喜欢麻将牌碰在一起的聒噪声,总是在教室拖到不能再拖才回去。

    令心愉最深刻的是,店里进去有点小房间,她和汪明娜住里面,洗澡洗头只能到附近公共浴室花钱洗。

    有些客人喜欢打通宵,女客还好,每每是男客,心愉总是担惊受怕一整晚,汪明娜则在枕头下放一把水果刀,时刻准备好拼个你死我活。

    但世上的坏人好像都聚集在法律栏目里,她没遇到过猥琐纠缠的男客,至于汪明娜有没有她不知道,汪明娜不说,她也不想过问。

    就算母亲说有,你能做什么?小小一个人,体重还不及一些壮汉一半多。

    别人遇上难处,你不能施以援手时,闭嘴是最好的尊重,这样还能避免让对方重提旧事带来的二次伤害。

    有一晚上,外面只得一桌男客,他们特别吵,言语非常粗鲁,心愉已做好今晚玉碎瓦全准备,可第二天早上醒来,除了满地烟头和桌上应付的桌费外,他们还多留了三百块钱,人不可貌相,他们也有妻儿。

    但关文康自离婚后再未踏足此地,他怕脏了他脚,他默认自己无妻无女。

    离婚协议上写他持有股票分到心愉名下,但成年之前由他代为持有,每月抚养费八百元,他大度地说:“看你娘俩可怜,凑整给一千。”

    高高在上的口气像是在施舍两条狗。

    末了还来一句,“我家以后可没你们一席之地了。”

    好不高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家是金屋银屋,心愉打心底嘲弄,要到不惑年纪还窝在爹娘家里,做足乖儿,比起自己和汪明娜两条无主的流浪狗,他境况稍好,像条有主的宠物狗。

    心愉已经没有和心悦见面了,这段日子她都和汪明娜挤着睡,没多出来的位置给心悦,况且心悦只和她单独见面。

    心愉十分想念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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