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明娜撑不住了,她已不能负担生活费用。

    明明是个炎炎夏日,账单却似雪花般片片飞来,整日东挪西用,左支右绌,连日来的奔命使她病一场,可病又是普通感冒,死不了人,受罪还要花钱买药。

    若不是喉咙肿胀说不出话,她开口一定是,“连老天爷都要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好在心愉勤劳,做完每日功课,也要抽出时间把家里打扫干净,用毛巾帮汪明娜擦干净身体,不然那种味道,不消病情恶化,都会让人闻着像生物渐渐腐败。

    从关家离开,母女俩都没带几件衣服,手头窘迫,也没条件置新衣。

    心愉和汪明娜都爱干净,衣服交替着穿,再亮色的衣服都变得灰扑扑的,像极了她们的生活。

    心愉倔强不甘心,她早餐隔一天吃一顿,用克扣下的钱买了瓶衣物亮色剂,学校是属于社会一部分,学生们也学得以貌看人陋习,最受挤兑的当是穿得灰头土脸的人。

    就在心愉快要忙不过来时,汪明娜病好了,但看着平日放钱处薄薄几张不比十只指头多的钞票,她情愿自己病死在床上。

    至于女儿?社会总有办法。

    汪明娜觉得她应付不了了,做出决定向娘家求救,事先跟两位老人通话,说有事商量。

    到外公外婆家天还没黑,心愉只看见外公已经坐在沙发上背对房门看起电视,声音调得极响,像怕有人打扰他一样,不知是否因年老耳背缘故。

    心愉恶毒地情愿他当真耳背,不然亲生女儿和外孙女上门,眼镜却死盯着屏幕,看都不看她们一眼。

    汪明娜轻轻叫了声,“妈。”

    那可怜声音透露的是无奈、凄凉和祈求。

    心愉眼镜环视一周,上次来她记得客厅有几把椅子,这次来连椅子都撤掉,他们不欢迎落魄的人来到。

    外婆表情和声音都异常紧张,她生硬地问:“有什么事?”

    汪明娜还没开口,外公又将音量调高。

    不必开尊口了,这是在下逐客令了,既然一切无望,转身离去还能保留最后尊严。

    可这又像是外婆和外公的秘密口号似的,外婆比汪明娜更先开口:“我们都老了,退休了,你不如找哥哥商量,他们都身强力壮,你嫂子也贤惠,一定帮得到。”

    汪明娜明白了,本就因病憔悴的脸更加灰白,像那种燃烧后还未脱落的纸屑。

    心愉定定神,她冷静道:“妈妈和我不过是来向你们说,我们马上要离开这里了,来看看你们。”

    外婆忽然松一口气,连掩饰都懒得遮掩,原本绷紧的皮肤像绷带断裂,瞬间散开来,她说:“怎么不在电话里说清楚,我也好坐一桌践行饭。”

    她还怪罪起她们来了,是是是,到这种年纪,还让父母担惊受怕是汪明娜不对。

    汪明娜即刻牵着心愉说转身走向门口说:“妈,那我们先走了。”

    外婆送到门口,面上有口难言地嗫嚅半天说:“还有每月你和老大给我两口的生活费,别忘了。”

    或许她也内疚,末了又来一句,“有了前程常回来看看。”

    如果外婆是个同龄人,心愉几乎忍不住跳起来掌掴她,让她活到这把老骨头有这样嘴脸,她立马跳楼。

    走到楼下,黑漆漆一片,这是座老小区,四顾茫然,心愉又像做错事般低下头。

    逞什么能,装乖卖巧,死皮赖脸,打滚耍赖总能留下来,留下来最多受气,又不是没受过,脖子竖那么高做甚?

    汪明娜长叹一口气,心愉想,外婆刚才叹气是庆幸,她则是走投无路的凄然了。

    心愉不敢出声。

    汪明娜笑她,“怎么不说话了,刚才伶牙利嘴的,你这脾气不该投胎来我肚子,到富贵人家做小姐公主最合适,那种地方才有人供你役使。”

    回到出租单间,汪明娜洗个澡坐床上,心愉赶紧进卫生间利落冲个澡。

    这种时候汪明娜见她做什么都不满意,总有气拿出来撒,不过撒出来也好,憋在心里,憋出病了,更没钱来医。

    “收拾干净点,明天去你舅舅家。”说完她翻过身睡下。

    心愉不知她睡不睡得着,但她知道舅妈只比外公外婆更精明,更容不下他们。

    再说汪明娜日子风光时可没想到过舅舅一家。

    心愉又是一夜难眠,第二天一早起来眼下已有厚厚一层黑眼圈,学校同学老师都当她是学习用功缘故。

    捱到周五,汪明娜带着她上舅舅家门。

    等等,中间隔着这几天自己上学,她为什么不独自前去?

    害怕?需有人陪着壮胆。

    还是孤儿寡女更能勾起同情心。

    心愉心中摇头,别傻了舅妈连她自己都来不及可怜,哪好分得出心可怜别人?

    住舅舅家那一年,心愉永世不忘,水槽像民间故事里的聚宝盆,永远有脏盘子,怎么洗都洗不完。

    自己来到后,不上学时还可以帮帮舅妈,她不敢想象只他们一家三口时,舅妈怎么过来的。

    要洗衣做饭,要看店,还有会计账,每个星期天都要计划下星期吃穿用度,月末在进行账单汇总与上月比较是用多还是用少?

    多了的话,这个月为什么用多,少了的话,又为什么上个月会用多?

    年末还有总账单,又反复如此进行年与年比较,简直是会计高手,心愉数学成绩很好,她想一定是舅妈启蒙教育功劳,钱要每角每分地算。

    不仅如此,舅妈还有精力带好小表妹,像有三头六臂,国外有女超人,我们有女哪吒。

    “你在他们家住了一年没道理没点感情。”

    困境让汪明娜比过去聪敏点,学得点鉴貌辨色功夫,她看穿心愉想法。

    汪明娜又说,像是给自己打气,“养条狗都能有感情,何况人?”

    呵,在她心里面自己就比狗好点。

    可狗得了主人好处会摇尾示好,吐舌卖乖,她是舅妈眼里的哑巴,她学不会,而且舅妈一直觉得她离开得太潇洒,这几年都没回去看看他们,是个白眼狼。

    现在一回来就是要叩门求助,指不定还要住人家家里吃喝拉撒一阵,好事不上门,上门没好事。

    “你怎么不说话?”汪明娜想她有点反应,当给自己鼓励。

    说什么,你还是汪明光亲妹妹,一起长大的兄妹,因为你我才是她外甥女,你都不顶用我能顶用?

    心愉把心里话说出:“我觉得他们不会比老两口好多少。”

    意思是,我们没必要再去自取其辱,碰一鼻子灰。

    汪明娜不高兴了,站住说:“那你说该怎么办?没有你我倒是有活路,有了你没哪条路不是死路!”

    这是一个十字街角,汪明娜情绪一激动,声调就上扬的毛病迎来了周围人目光。

    周末九、十点钟时分,街角这家咖啡店外露天座位坐满人,新鲜出炉的面包、甜品香飘十里,空气中还夹杂着一点苦涩的咖啡味。

    心愉见他们慵懒闲适模样,什么时候自己也可以像他们一样,不会有停下来就像犯错的愧疚感,也许要等到长大吧。

    到了舅舅家,一看舅舅惊愕面孔就知,娘俩是突然上门,没打招呼,但随之舅舅又变得像是意料之中,那就是外公外婆提前只会他们了。

    说的什么,心愉想,你妹妹要上门了,我们两个是老了,你还正是壮年,能接济还是接济下

    还是,我们可是提前通知你了,她们要上门,别到时候又把人往我们这里赶。

    舅舅神色尴尬地把她们请上门,心愉都替他难为情,汪明娜今年就三十了,该自立的年龄,还求亲靠友麻烦别人,这算是她的的问题。

    可归根到底,逼到汪明娜能走到这种地步还是自己,千错万错都是自己错,没有自己她就算找不着工作还能找不着男人?带着自己像腰间拴着个拖油瓶。

    进去,心愉听见厨房传来哗哗水声,以及碗碟碰的砰砰声,五年快要过去,舅妈没变,还是那个内外兼顾,争分夺秒的主妇。

    说句真心话,汪明娜这几年再怎么落魄也过得比舅妈好,光看一双手就明白。

    汪明娜十指伸出能符合她年龄,舅妈则不,骨节粗大像空手道九段高手,劈砖砍柴不在话下。

    小表妹要六岁了,时间可不管你过得幸不幸福,只管自顾自溜溜地走,心愉第一次来舅舅家也是她这样大,小小一个。

    小表妹眼睛只顾着电视看,现在电视机上的动画可比她刚来时丰富多了,也许不是丰富,是那时候只忙着帮舅妈分担家累,挤不出时间来看电视。

    小表妹穿得很鲜艳,是那种商家照动画里公主们常穿的蓬蓬裙改造缩小过的,头顶高高梳着一个丸子头,还佩上小小塑料王冠。

    说实话,真和电视机里的公主不像,不过看在舅妈如此用心良苦打扮女儿份上,高低可以像个民间公主。

    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女孩都可算作公主。

    “才吃完饭?”汪明娜坐下问。

    “你们吃过没有?”舅舅弓着腰站着问。

    两兄妹很少见面,他还没缓过来汪明娜已和关文康离了婚,姿态还带着过去的谦恭。

    汪明娜二郎腿一翘,拿眼环视一周,反客为主地倒像个来收租的女房东。

    “大哥,你们家还是和过去一样。”

    意思是在说,怎么没添点大件或者换点新件。

    她就是改不掉这点烂脾性,还觉得自己是过去风光时候,分明自己上门求人,可对待曾经不如自己的,不要说态度卑微点,她连平等都做不到。

    厨房声音还在继续,小表妹电视音量也开得大,舅妈是没听见,不然早就杀出来。

    心愉不想惹得人家反感,帮不帮忙是一回事,不得罪人才更应做到。

    她挽回说:“妈妈意思说,舅舅家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和和顺顺的,不像我们。”

    主动示弱,还有好话谁不爱听,舅舅脸色果真好了点。

    “长这么高了?”舅舅仔细打量他。

    一说才提醒了心愉,她已经和汪明娜差不多高了。

    心愉礼貌微笑说:“小表妹也很高了,比我小时候漂亮。”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舅舅已经走到家里熟悉的老位置,拿出零食点心招待她们。

    汪明娜没心情,连做样子都不肯,心愉客气地说谢谢后,又不多不少抓一小把,既不会让人觉着她看不上,又不让人反感这女孩贪吃。

    心愉尝一点点后,她又笑说:“味道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几年过去,你们口味都没变。”

    她在试图从舅舅脑海里唤醒自己过去在此地时的回忆,不管有用没用,先把招数使出来再说。

    舅舅是个老实人,就是太老实,成了家老婆只要不太过分,他都能紧着。

    舅妈向来对夫家人不体贴他们怨言颇多,起初也爱抱怨,叫苦,久而久之得不到回应,也就渐渐熄火了。

    她不是个大度人,下了死命令,凡是夫家人想从他们这里掏东西出来,一律打出门去,妹妹也好,父母也好,吵了好长一次架,足足冷战小半年,才各自妥协两兄妹每人每月各付一千块生活费。

    这已是舅妈底线。

    她顾自己算得这样精,却又想汪明娜从关文康家里拿出来补贴他们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舅妈忙完出来了,看着坐在客厅沙发的母女俩,又瞧了眼一旁没出息站着的丈夫,她默然这次坏人要自己当了。

    “小妹好久没来了?是不是发迹了想起娘家人,衣锦还乡?”

    汪明娜嬉皮笑脸问:“落魄了能不能来?”

    “小妹,”舅妈在围裙上擦擦手,别有深意地说,“你也不喜欢那种出息时高高挂起,出事了就摇尾乞怜的亲戚吧?”

    舅妈站着,汪明娜坐着双手抱臂,以牙还牙道:“哪里,嫂嫂我一向很喜欢你。”

    饶是再好修养奚落别人花反倒被人拿来奚落自己也没得好脸色了,舅妈索性坐下,“敞开说,你哥哥但凡日子过得好,我们都不比见着周围邻居搬家换新房还憋屈在这里,你们娘俩,住不下,你求错人了。”

    这番话说得心愉脸上激辣辣的抬不起头,像闷人使狠劲给了个耳光。

    汪明娜淡淡地说:“我不是上门求你收留我们,我上门收债行不行?”

    她惯会向心愉讨债那双手朝向了自家亲哥的女人,“三万块,说是让你们帮我养女儿一年,但是那一年花了有没有三万你自己清楚,”她伸手捏心愉手臂皮肉,“白白胖胖从她奶奶家到你们家,瘦了以后怎么喂都涨不了肉。”

    “还有,”她不管哥哥嫂嫂脸色多难看,兀自继续,“过年过节打牌搓牌,你们俩输的可从来没还过,都说下次,赢了但没放过别人,今天一起算。”

    大人们总能让小孩长见识,她亲耳听到过汪明娜和关文康在接她回去后说那笔账算清了,现在又旧事重提,钱真的能把人逼到无耻地步。

    心愉的见识已远超同人,真不知该哭该笑。

    舅妈此刻想必也是和心愉同样感受,涨了见识,足足愣了好半响才笑出声来,“你是离婚脑子离傻了?跑到我们家来问着要钱?”

    汪明娜一只腿跷累了换一只,“脑子傻了,别人欠她钱,她才不来问。”

    舅妈来了兴趣,也许主妇生活寂寞,也想与高手切磋一番,她坐在对面一把椅子上,“来,小妹,你说要多少?”

    汪明娜竟真的把过年过节每笔他们没给的牌钱算清楚了,怪不得这几天心愉总看见她在出租屋伏案写着什么。

    汪明娜念完,堪堪一句,什么钱贬值都不扯了,她伸出三根指头,“我就要三万!”

    心愉和舅舅此时同病相怜般互望一眼,同时向对方挤出一丝苦笑。

    “不给你要怎么办?”舅妈精明的吊梢眉一挑。

    汪明娜也反问:“做生意的天天有人带着小孩在门口闹,受不受得了?”

    “你行!”舅妈转头朝舅舅吼一声,“开钱柜给她,以后再不准她上门!”

    汪明娜胜利者姿态般站起拍拍手说:“说了我是来要债的,债收到了,以后来做什么?再说了你这陋室平日还傲起来了,往来无白丁?”

    这话过分得连舅舅都忍不下了,“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汪明娜说,“孤儿寡母不硬气,就像脚下泥,人人都能踩上一脚。”说完她伸手。

    舅舅气得顿足走向主卧平日放现金地方。

    直到他们走,小表妹都没有把头从电视里的爱情童话种移开,小小年纪,她沉溺于爱情幻想。

    后来心愉和小表妹聊天,总会想起这段往事。

    小表妹比心愉小五岁多,长大后她很喜欢心愉表姐,她觉得父母泥古不化,作为独生女又无亲近姐妹,十分寂寞。

    年轻时就离了一次婚,舅妈私底下偶尔嘀咕,“是不是受了你表姐影响?她也是婚离得早,她又受她妈影响。”

    这时受过新式摩登教育的表妹总会叉着腰维护表姐说:“我们国家正式允许离婚在一九五零年,妈妈,你思想太落后,你不知多少先辈牺牲才换来现在我们妇女婚姻自由!”

    舅妈老了,说不过年轻人,只得连连说:“是是是。”

    小表妹从民政局离婚时,是心愉开车去接的,她坐在副驾驶自嘲,“只怪小时候爱情童话看的太多,把脑子看坏,只知道白婚纱,白捧花,经过一次才知道,婚姻有时候不是爱情的结局,是结束!”

    舅舅走出来,厚厚三沓现金没好气地交在他们手里,嘴里却嘱咐,“顾着点孩子。”

    汪明娜却讽他,“真这样想,你该多给点,大哥。”

    “无可救药!”舅舅说完转身离去。

    走回街上,刚才还斗志昂扬的汪明娜瞬间垮下来,原来她也胆怯,也没底,窘逼的生活逼得她虚张声势。

    心愉只听得她吁出好长一口气说:“终于又能挺段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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