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晚上,心愉都没摸清关文康叫她跑一趟意欲何为,但看样子他应该是搬出老太太家了。

    和任何人过任何一种生活都会摩擦起球,区别只在于你是否能忍受。

    关文康从来不是一个能忍让的人,在他身边的人都需服从他命令,像个独裁者。

    “天暗了,”心愉说,“我回去了,家离这里远。”

    “再等等,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让关文康送自己回去?心愉摇头,她怕汪明娜撞见,也怕他搞不清楚状况想要上楼看看。

    心愉这才觉不对,以前一家子人也会在老太太家聚会过节,但一到点基本走的走,散的散,留下几个媳妇收拾残余,但今天没人立场,明显是在等到什么,但心愉觉得不会与他有关。

    “妈。”说话的是二姑,她是老太太唯一闺女,老太太对儿媳们没好脸色,对她则服帖。

    说来好笑,老太太与老姐妹们摸牌时提起诸多怨言,但老姐妹们问她二女儿在婆家如何时,老太太十分骄傲,“十指不沾阳春水,不是那家人我哪舍得让我女儿嫁过去受苦?”

    于她而言,除了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女孩,其他都贱。

    二姑在关家很有地位,她一出生,众人都安静,屏气凝神的。

    生意场上待惯了的人最会拿捏谈话节奏,顿顿后,不疾不徐地说:“妈,你不能这样惯着老四。”

    老太太像受了委屈,闷着不说话。

    二姑又说:“简直不像话,以前喜欢赌,你替他还了,好不容易戒了,这次听见你老两口房子要拆迁上赶着要分家,你得拿个说法。”

    这家人也是奇葩,心愉想,什么时候凑一起说不行得要过中秋团圆说,怕平时没时间凑不齐?

    不,只要有机会从老头老太太拆迁房里分杯羹,远在天涯海角都会闻着味来。

    “你让我来就为了听八卦?”心愉小声问关文康。

    “什么八卦,这是家事。”他不要脸地说。

    “哼,”心愉冷笑一声,“何必说这些场面话,在座的每个人能从老人手里分得一星半点,才会觉得是家人,分不到能不变成仇人都好。”

    关文康士别三年,对眼前的女儿陌生得厉害,或者说他从来没有熟悉过她,“你什么时候还懂这些。”

    “你带我来做什么?你也想要?”心愉犀利发问。

    “我……”今年四十的人了,他有些难为情说,“股票不好做。”

    心愉不言语了,他是想故意带上自己来向两位老人扮可怜,意思是“老爸老妈,我还有未成年女儿需抚养”?

    若真是这样,心愉会转头就走,这三年爷爷奶奶从未过问她们母女,但两位老人绝不欠他们,五个子女每一个称得上传统意义上孝顺,反而抚养成人还要继续还儿女债。

    想想关家这烂摊子,心愉都替他们心酸。

    关文康如果真这样无耻下作,她绝不助纣为虐,反正拿到手的钱也不会涨到她抚养费里,还无端端做回啃老恶人,儿女辈啃不够,孙辈还要在他们老骨头上咬一口。

    “你还有手有脚,每月抚养费只得一千,我不会充当你借口。”

    关文康气恼,“我不好过你们母女会好过?”

    “你好过,我们母女也不见得会好过。”

    “是,”关文康咬牙切齿地说,“老子出钱养你,到头来还要受你教训。”

    他不敢高声,强压怒意导致他面孔扭曲,呲牙咧嘴,心愉见过他年轻时照片,和现在放一起,任何人看了都会说是两个人。

    社会才是最大的整容院,有钱有闲的人在时间流逝里,只会变得更加从容,即使留下痕迹那也是幸福扫过,过往所有如意都呈现在每条细纹里。

    被生活压迫的人则不,永远暴躁易怒,像全世界都欠他一大笔,生生将自己活成一部烂账本。

    “见不惯我,让我走就是。”

    连心愉都惊讶自己今日大胆,不惧怕关文康拳头。

    如此底气就是赵叔收留他们母女俩那套两室一厅,即使房产权不在自己手里,也给足她勇气和关文康对峙。

    心愉捏到关文康死穴,他还真怕心愉走,顿时忍气吞声。

    再强硬的人,在金钱面前都会屈服,佛前摆上三炷香,铜臭可通人鬼神。

    老太太被人围在中间,心愉觉得她萎缩了许多,大家像指责一般数落她平日如何溺爱四伯,连爷爷也不站出来帮她,坐在一旁默不作声。

    五个孩子,老头子最厌恶两个小的,一个老四,一个老幺,被老伴宠得不像话。

    关文康离婚后住在老两口家,所有一切都有他来做,懒到吃饭要把饭端到小儿子房间里,完了洗完又要进去收拾。

    他受够了以父亲身份和关文康大吵一架,关文康气得火冒三丈要搬出去,老伴还怪罪自己。

    关文康何其双标?他是儿,需父母纵容无度,他是夫,需妻子逆来顺受,他是父,需孩子百依百顺。

    天下没有这样便宜买卖,他主动离家,大半年了,老两口也没唤他回来,妻离子散,下场活该。

    众人车轮战上场劝说老太太拒绝四伯无理要求,老人还在世就闹着要分家产,他们话说得直接。

    “妈,这是要明着咒你和爸爸去死。”

    老太太异常固执,“老四没那个意思,她日子不好过手头紧。”

    前四伯母作为四伯前妻,不言不语地静坐旁观。

    心愉觉得前四伯母今天是专来看戏的,老太太过去对她可是当面一套背着又是一套,外面穿的谣言几乎都是老太太说出去,可在她面前又装得处处维护,骂外人口舌生疮。

    离婚后,她嫁妆全数带走,老太太气得夜夜睡不着,可当面还是让人家常回来看看,见不得老四,也别忘了婆婆是半个妈。

    如此反复几十年,老太太竟然没精神分裂,也是奇迹。

    “妈,不是我说你,就算你心里紧着老四,也等到你和老爹都入土以后再给不是?现在他闹上门你就依着他,下次又来怎么办?你们也要留钱傍身。”

    心愉从不信二姑话,做生意的人有利益分成时,都会想尽办法说到你心头上。

    现在分出一点老四,临了两个老人一走,遗嘱一定还有他份,二姑可不会睁眼看自己吃这种亏。

    “老四离婚了,没有老婆,没有孩子。”老太太咬死不放。

    前四伯母终于发出一声冷笑,她说:“妈,这你就不要想了,他没生育能力,你以为我和他在一起时他没找过?离了婚他没找过?”

    轰的平地一声雷惊雷,心愉当即明白,她今天是来报复的。

    “你儿子,”她说,“就比太监有点用,但结果,”她笑出声,“也和太监差不多。”

    老太太一直知道儿子这毛病,但偏执地认为四儿媳是个不下蛋母鸡,暗里怂恿两夫妻离婚。

    前四伯母受过良好教育,并未看重这些,至于闹到离婚也是老太太不明事理,背着搭桥牵线给儿子介绍女人。

    她和她娘家人忍无可忍愤然提出离婚。

    这时她走到老太太面前,奇异的是,刚还围在老太太周围口舌生花的众人立即散开留出一片空地给她。

    心愉万分理解,换作她也不敢此刻顶风作对,长眼都能看出她今日是有备而来,好汉不吃眼前亏。

    再说围着的好多女人是儿媳妇,侄儿媳妇,老太太平日什么德行作风她们再了解不过,兴许更乐意看她遭到报应。

    “妈,”前四伯母递上一张像检查报告的纸,“你看看,离了老四,我多幸运,”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双胞胎。”

    难怪她今日打扮臃肿,是三身人了。

    老太太面孔惊惶,瑟瑟发抖,牙齿打颤。

    寿则多辱,老后要被人欺负成老太太这副模样,心愉宁肯早死早升天。

    不过说来说去,老太太是品尝自己过去种下苦果,今日下场放到影视剧里,绝对让观众拍手称快,恶人有恶报,谁不爱看?

    善恶终有报,这是属于成年人的童话。

    作案人体面潇洒,得到想要结果,即刻拿起手袋转身离开。

    直到她豪迈落拓背影消失在视线,众人才反射弧漫长般骂,“简直欺人太甚,挑中秋日子来做乱!”

    “看她嚣张模样,老四当初也是没教训好。”

    “恨不得请她吃耳光!”

    个个都是演戏好手,今日何谈没有好演员?不过是导演编剧们不愿屈尊降贵来芸芸众生选角罢了。

    看也看够了,接下来关文康再像要她配合什么也没她发挥余地了,现场一地鸡毛。

    “我要走了。”心愉和他说。

    “我送你。”关文康起身。

    心愉摆手,“你看看奶奶吧,她比我更需要你,一个儿子不中用,下一个还不中用,我怕老人家年纪大了想不通。”

    关文康被她气笑,“哪里学的?一套一套的,我送你,要是出事你妈要跟我拼命。”

    心愉点头顺嘴说:“是,我在我妈那边出事,你就不会和她拼命。”

    关文康一言不发。

    回去路上,导航快要到银杏苑了,关文康还不说话,心愉觉得他在酝酿什么。

    停车后,心愉正要下车,他突然说:“我准备出去做点生意。”

    来了,这是目的,心愉说:“那我祝你顺利。”

    “你妈手头宽裕不?我想向她借。”

    让自己当说客?心愉拒绝:“你应该自己和她说。”

    “我赚到了会付你们利息。”他并非不知道自己刻薄寡恩在之前,他是走投无路,不然不会找上前妻。

    “银行最近又降息贷款利率。”

    “我没有抵押物。”

    三年前心愉也是这样劝汪明娜,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那时候关文康在哪里?

    “妈妈过得很辛苦,为了养我早出晚归,还有这房子是租的,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关文康双手握住方向盘颓然。

    “二姑还清你钱了吗?今天二姑父耀武扬威,看样子过的不错。”

    “全在股票里套着,等着回升。”

    “那我们没有办法。”心愉开门下车。

    借钱的姐夫出言羞辱自己女儿,他作壁上观,为什么觉得自己会为了他开口求汪明娜?

    心愉脑海忽然浮现班上男同学在教室里时不时做出的投篮动作以及把桌与桌之间之前过道当作篮球场运球情景,是男人贯有的自信。

    进家门,汪明娜果然在客厅等她回来,等她汇报情况。

    “怎么样?”

    心愉答:“做的菜还是老味道。”

    汪明娜想要的是关家细节,可心愉累得不想复述。

    “我是问你他们家怎么样?有没有提到我?”她不耐烦道。

    这种人笨就笨在这里,有了新的开始还对过去敌人念念不忘,让敌人记得你有什么好处,他们只想取你狗命。

    “没有。”心愉直白摇头。

    “我不信,你几年没见过他们,他们怎么会不提到我,说来听!”

    心愉忽然庆幸自己是个女孩,要是男孩,以后带女友回家,她必然走老太太老路,酷爱虐待儿媳,多年媳妇熬成婆,她要施展权柄。

    “他们真的没有说到你,老太太家要拆迁了。”

    言下之意是跟分钱比起来,你算什么?

    总把自己想得重要,你能为别人带来几个子?

    心愉现下和汪明娜说话,总忍不住想刻薄她,只得拼命压抑,不是于心不忍,是不忍自己变成她模样。”

    “呵,”她冷笑抽出一支烟点上,“怪不得要你去,他想装可怜那你做挡箭牌要更多。”

    提起前夫,她总要这样,一遍一遍地提醒心愉,你父亲不爱你,像紧箍咒般,要她牢记。

    “只是下了拆迁消息,真要动工还不知等多久。”

    “见到老不死你不卖卖乖,你该说这几年多辛苦,她要是记起你,分点给你也说不定。”

    心愉不作声,汪明娜看出她走一趟又是做哑巴,讽刺道:“穷鬼,穷命。”

    心愉想说,彼此彼此。但没有宣之于口,情绪这样差应该是赵叔回光岛了,没带上她,心里有气要找她发泄。

    愉看瞥见她新做指甲,劝自己忍忍就好,真顶撞她,一时气急败坏又要吃她耳光。

    尖长指甲刮在脸上,她就不用去上学了,学校情窦已开的女生们会以为她抢夺别人男友,遭正牌掌掴。

    “心悦,我真想离开这里,可天大地大除了这里没有地方接纳我。”

    “心愉,还有高中三年需熬过,我不信到大学她还要搬到你附近,到时候天高任鸟飞。”

    “你预想的我未来生活忍不住令我浮想联翩。”

    “所以请努力吸收知识,像一块海绵那样贪婪。”

    “心悦,地价又疯涨,我真希望大学毕业有份提供宿舍工作。”

    心悦幽默,“住家保姆考不考虑。”

    心愉嗟叹,“又是寄人篱下。”

    心悦又说:“工厂女工。”

    “心悦,我不是怕吃苦,我怕以后庸庸碌碌做份工作一眼看到尽头,还有我受够与他人合住!”

    “我们不是相处得很好吗?”

    “心悦若能人人都像你,这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世上几十亿人全像我那就人人都没有性格了,你觉一个人珍贵往往因为她特别。”

    “是,你对我特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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