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明娜打开门,看着站立在门口肩提手扛的宁馨,这个和她女儿有着八分相像的女孩,一刹那她竟以为是时空错乱了,送来了过去的女儿。

    但很快提起两手礼盒,耸肩勉强露出个微笑的宁馨就打消了她的以为,心愉是不会做出这种故作讨好的微笑的。

    心愉流泪都要躲在人看不见的地方流,至于讨好,更不用提,她女儿更擅长的是一言不合,分道扬镳。

    姑侄互望几秒后,宁馨先开口,结结巴巴地问好,“姑姑......你好......我是汪宁馨......”

    汪明娜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点点头,侧过身让她进来。

    门口提早摆放了一双拖鞋,宁馨脚踩进去刚刚合适,她想,看来她那表姐和她脚差不多大小。

    楼妈上前来把她送上门的东西结果,宁馨赶忙说道谢。

    她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就是电话里的人,故此全程眼神无接触。

    楼妈是觉得没必要,做那么多年佣人,这种攀炎附势的小人亲戚她看多了也不屑看,她只觉得这女孩浪费了一张和心愉颇相似地脸,她也不忍看,怕看了想到心愉,硬起来的心就软下去了。

    宁馨不看不是因为记仇,是因为惭愧,她是有脸皮的孩子,汪家当年做的事她爸前不久重新告诉了她,和她妈完全是两幅说辞,夫妻俩立场不同,看是角度也就不同了。

    听完后,她的是非观告诉她,抛开对错不谈,他们对小姑和表姐做法是毫无疑问的绝情,谈对错,也是他们错的多,表姑的错在于嫁错了人。

    女人真可怜,宁馨哀叹,大多数女人只要结了婚,后半生的错误几乎可以全归结于嫁错人这一项上。

    但人与人交流是靠嘴巴的,到人家地盘宁馨还是客气守规矩地和楼妈招呼,语气是卑微的,怯弱的,“阿姨,你好......”

    楼妈只“嗯”一声,便把一堆东西放到储物柜里去,识趣地为姑侄俩留出空间。

    这些礼品不算贵,至少比每次梁小姐上门或者逸飞来送的要不上台得多,她心中冷笑,太太这娘家人算得精,妄图以小博大。

    她又摇摇头,或许他们过得并不好,贵的送不起,她不知道这其实是宁馨向室友借的钱。

    楼妈在汪明娜上楼来后就把这通电话告诉她。

    侄女?汪明娜凝神想半天,是宁馨了,她对这个侄女没什么印象,即使在老家,她和汪家人走动也稀疏,多年来,她连哥嫂有没有再生个老三老四都不清楚。

    汪明娜起初并不想招是惹非让人上门,原本想问问心愉,她现在总想找些有的没的缘由和女儿聊聊天,她渴望和心愉有那种寻常母女相依为命的亲密。

    可偏偏心愉的消息大多时候都是她从前夫家的外甥女,心愉堂姐处得知,现在心愉忙了,她堂姐能知道地近况也少得可怜,汪明娜无比惆怅。

    可上次关家老太太临到要死烦了心愉一次,一烦就是大半个月,这次她娘家又上门一次,再去借口问心愉,女儿会烦她不中用吧?大事小事都做不了主,样样需要请示她。

    楼妈和汪明娜同样是当妈的,她的心思楼妈看得再明白不过,结果还是楼妈以熟卖熟给通知了心愉。

    当晚心愉就来了,她忘了时间是公平的,它让她成长,也会让其他所与人成长,所以小表妹留存在她脑海里的形象是孩子气的,她是成熟的大人了,怎么会对小孩子生气呢?

    心愉让汪明娜把宁馨叫上门来,有什么事当面讲清楚也好,她觉得汪家人耍起赖来是不比关家人逊色的。

    心愉学校有事,要等一会儿才能到。

    汪明娜和侄女两人大眼小眼互看,双方都十分尴尬,尴尬得脑子里和对方东拉西扯,但话却开不了口。

    提从前?从前娘家人怎么对小姑的,宁馨心想,恐怕提了人家都立即要请她打道回府吧?

    提现在?又有什么好说?她和她血缘上的小姑十多年没见过面,人家也不会有耐心听她成长历程吧?

    饶是宁馨平时和人讲起话来头头头是道,滔滔不绝,此刻亏心在前,也是唇干舌燥不知说什么好,只一味舔嘴唇。

    幸好楼妈端来碗银耳羹,打破沉默。

    宁馨喂进嘴里甜丝丝的清润解渴,她找到突破点了,一个劲夸楼妈手艺好。

    好的是,她五官都配合做出笑容的模样让楼妈再次想到心愉,恍惚间,楼妈把这个太太娘家的侄女当做心愉在夸她了,毕竟心愉次次来吃饭都赞叹她手艺好。

    “厨房里还有,要再来一碗吗?”楼妈慈爱的笑容,温和的语气是透过宁馨询问心愉的。

    楼妈笑得太真了,太暖了,像关心离家太久的孩子似的,宁馨也一时迷糊了,怀念似的感慨道:“和我妈做的一模一样。”

    错的话一说出口,她就清醒了,楼妈也清醒了,顿时两人都发觉表错了情,同时禁声不语,把头挪开,楼妈识时务地退到厨房忙活晚饭,厨房是她的避难所。

    宁馨就没好运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什么不好说什么,她妈和她小姑,彼此是仇人般的存在,她倒好情绪上头来夸她小姑的佣人,还是按照自己那令人讨嫌的母亲的标准来夸的。

    “和我妈做的一模一样”,自己回味刚才没脑子答的这句话都起鸡皮疙瘩,拜托,谁耐烦搭理你们家?

    她微微抬头看了眼小姑,小姑却是盯着墙上挂钟,该不会是在琢磨,什么时候好赶她走吧?

    宁馨现在头上像顶着屎盆子,开不了口似的。

    汪明娜并不是盘算着要赶走她,而是想女儿还有多久到。

    刚才侄女那句无心之言,她并没放在心上,她大哥老婆的手艺她尝过,中间十几年过去,她也记得味道很不错,不然她大哥也不会生意再忙,但一日三顿却不落下。

    再说,她也是快要五十的人,还为这些小事生气纳闷犯不着,她大嫂不待见她和心愉,那是汪家作为婆家的确没给到该给儿媳妇的,她大嫂有怨言也是该的。

    有怨言也怨怼着跟着她大哥生活这么些年,感情不真也变得真了,且宁馨是她大嫂亲生的,心愉又不是,你总不能埋怨生母对女儿好吧?

    汪明娜想事时是面无表情的,不解内情的人会误会她是心有不满了,宁馨就是那不解内情的人,她以为小姑是不高兴她了,忍着不发脾气。

    她坐立难安地想表姐怎么还不来?

    人在陷入一种失望境地时,一切都可拿来当做救命稻草,她病急乱投医地忘了,她表姐也该是帮着自己母亲的啊。

    楼妈自顾自地把一盘盘菜从厨房里端出来,一言不发的,食物香气在客厅飘散,无孔不入,丝丝缕缕般地钻进宁馨鼻腔里。

    来时吃了室友个面包顶饥,闻到饭菜香味全部顶用了,干燥无味要就着水才能吞咽的面包怎么能和陪着调料煎炒蒸煮的食物相比?

    宁馨肚子叫起来了,“咕咕”个不停。

    她这一“咕咕”,反而搏得了汪明娜好感,到底是孩子,和心愉过去一样,三餐不定的,她和楼妈总担心她弄出胃病来。

    “先吃吧,”汪明娜说,“你表姐这段时间要期末了,忙得回来都很少。”

    宁馨双手乱摇拒绝,这像什么话,她敏锐地嗅出,她们能在光岛立足,功劳大部头是出在表姐身上,功劳最大的人话语权最大,对表姐必须尊敬。

    可她又悟到弦外之音,期末?表姐是在学校?做学生还是做老师?

    这下她找到话头了,她装作不经意问道:“表姐是在做老师吗?”

    “她是想这次研究生毕业看能不能有机会留校工作,顺便念个在职博士,”对娘家人提到女儿,汪明娜不知觉骄傲起来,女儿是她最拿得出手的,“她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宁馨大致听明白了,表姐八九不离十是本科毕业出来工作,条件好后,才又专心致力于学业,做有编制的大学教师总比在光岛不稳定的企业里干着好,指不定哪天都会生一场大病了,公司就会把它觉得多余的枝节剪掉。

    “表姐在哪所学校啊?”她又问。

    “G大。”汪明娜答,她在心愉毕业时去过G大一次,完全超出她印象里的校园,去到G大之前,她印象里的校园顶多是像中学生念的那种。

    “什么?!”宁馨险些跳起来,这么说表姐和自己还是校友了?!

    两人在校园里有没有碰见过?!

    “怎么了?”汪明娜疑惑地看着她。

    宁馨立即反思不对,这样大反应不是让人误解吗?!怎么人家孤女寡母就不能上名校?

    她立马解释道:“我和表姐是校友,我们现在在同一所大学,”还狗腿地添一句,“我本科就填报志愿了,结果分数没达到,考研终于考上了!”

    汪明娜点点头,这下通过别人嘴里,她知道女儿厉害了,又忍不住多夸耀她女儿道:“心愉这孩子真不错,高考完本科也是在G大上的。”

    这下宁馨知道自己和表姐差距了,别看她现在和人家看似站在同一起跑线,实则差别大了,她毕业后能在光岛买下一套房吗?

    别傻了,可别用看轻名利,只为报道世界真相这种借替自己开脱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大四出校门实习了半年,她就知道自己做不到了,研究生考上G大的新闻学专业,一半是因为她尚未死绝的理想,另一半则是短暂地逃避社会残酷的现实。

    宁馨正想当着小姑面真心实意地奉承几句堂姐好话,客厅门处就传来指纹锁开的“欢迎回家”声了。

    她望着门口那张和她很相似的脸,这感觉很奇妙,奇妙得简直可以和自己梦中那位姐姐重合,血缘和基因真的能有这份力量,非要找出不同就是她表姐比她高些,看见她表情比她淡定些。

    “你是宁馨吧?”心愉带着肯定的语气问。

    宁馨点点头。

    楼妈时间拿捏得好,心愉进门了,所有饭菜就全上桌了,先上的是凉菜,其次是汤,最后才是热菜,为了避免中途凉掉,也为了心愉能够有口热饭吃。

    坐上饭桌,宁馨连添三碗饭,她不多废话,专心埋头干饭,她妈交代的她一句不想多问,问了也没用,她觉得人家能在光岛立足就比老家的汪家人强了不知多少倍,能受制于他们?

    心愉坐在放桌子旁,没和宁馨讲几句她已大致看清楚情况了。

    小表妹大概率是没受她舅妈和汪家老头老太太污染的,也许是从小的爱情童话看多了,自动把自己带入公主也有好处,那就是公主无论经历多少坏人坏事都是出淤泥而不染的。

    然后关老太太葬礼上人多嘴杂的关家人穿了她的流言,想必是传得很风光,因为要是落魄,汪家人是不会派人上门来的,汪家人都像凤凰,无宝不落,只栖梧桐树。

    来的是小表妹这就很简单了,要么她在这里读书,要么她在这里工作,可看比小表妹单纯无邪样不然,该是还没出过社会的学生吧?不是真单纯就是真心计了。

    “逸飞怎么不来?”汪明娜很喜欢她这位女婿,女儿和他在一起后是肉眼可见的开朗了。

    楼妈却像她使了个眼色,这个眼色只有她们三人懂,那时长年累月生活下来的默契,意思是当着外人提的越少越好。

    心愉笑她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不过她也奇怪,前段时间还很爱黏在一起的逸飞,在学校公共场合都不避讳的人,这几天像躲起来了一样,俞宅的人也是神神叨叨的。

    这段时间她住学校,逸飞提前和他说了他要回家,心愉前天回去看他,他不在,俞宅人也是躲躲闪闪地含糊其辞。

    她和施施讲,施施半真半假地问:“俞家人给你的钱给足没有?”

    心愉明白她话中意思,好笑地说:“那是你想的这样?”

    她招牌动作出来了,一根食指伸出来很有风情地摇晃,“女人至要紧的不过是钱罢了,那才是雪中送炭,钱就像块磁铁,拿上它,好的钢废的铁都能给你吸来。”

    心愉讪讪不说话,施施从不避讳和她谈这些,她也只和她还有杰奎琳谈这些,她把她们当朋友才谈这些,至于无关紧要的人她从不多言,即使人家落难了,她也不会看不起,因为她根本看不见,她的目光只有限的给她她想给的人身上。

    她又提醒心愉,“可别是俞家人过河拆桥,这么长时间过去觉得儿子病好了,就可以把你丢了选更好的了。”

    她越说心愉越胆寒,她和逸飞是不适配的关系,是本不该走到一起的两个极端,但因为极其巧合的概率问题走到一起了,但概率能让他们遇见,概率也能让他们遇见别人。

    人的弱点在于太喜新厌旧,此时此刻再怎么上头,彼时彼刻更好的出现了,这个就觉得腻味了。

    可世界很大,只要不断地向前走,与时俱进地提高自己就会遇见越来越好的人,本能的欲望要怎样去平衡呢?

    这是一个令人终身头疼的问题吧?

    心愉也头疼了,疼得和施施这次谈话提前终止了,她怕对方说得更多,她受不住这份疼了。

    心愉粉饰太平地掩藏情绪,事再怎么不好也不能向母亲诉苦,她们不能改变,她们只能难过得睡不着。

    心愉说:“他也忙啊,妈,别忘了,他本科还没毕业。”

    汪明娜颔首。

    宁馨很快吃完了,四个人她胃口最好,她吃完,大家也差不多了,楼妈收拾饭桌。

    心愉直爽地说:“我们有什么出去说吧。”

    小区绿化做得很好,适合饭后散步,枝丫浓密,光岛天气热,适合乘凉,但抹好驱蚊水,不然有得难受。

    即将入冬了,亚热带的冬季不会太冷,但气温会降下来不少,蚊子也跟着藏起来了,它们每年也要留出时间休息繁衍。

    “来这里多久了?”心愉率先开口问。

    宁馨也不遮掩了,干脆和盘托出:“四年多了,表姐,不是这回催逼我下命令,我怎么好厚脸皮来。”

    她求饶似的伸出胳膊给心愉看,“断我生活费,我都瘦了五斤了。”

    心愉信了,她今天吃饭那架势让人不得不信。

    “他们到底想干嘛?”

    宁馨摆摆手,“我真不知道,我妈只叫我来看你们,然后讲给她听,但......”她悻悻地双手绞在一起,“但总不会是想联络感情吧。”

    上一辈的恩怨不该牵扯到这一辈上,这点浅显事理心愉还是明白的,但她也不是傻子净让人占便宜,宁馨这种小丫头太好对付了,心愉今晚一顿饭就心了该怎么办了。

    心愉也不知自己是真心还是假意地问:“手头又没钱,哪里弄来的礼物送上门?”

    她看不起汪家人,连份上门礼品的钱都不肯出,完全不知付出,只想着回报,凭什么?就凭她和汪明娜有汪家的血?

    关家好歹是奶奶自她记事就带她到五岁,汪家人凑什么热闹?!

    宁馨不好意思地笑,笑容在晕黄的路灯下,隐藏了她五官的细节,只显出大概,更像心愉了,她悻悻说:“借的,能交差就好,表姐你放心,”她怕心愉不相信,还比了个发誓的动作,纯是个孩子,“我回去就说你们过得也就凑合,上次回来那个风光的男朋友......”

    “额......”她思考半天,口无遮拦,脱嘴而出,“我就说他看我们家里实在太复杂了,回来就和你分手了!”

    话说出来她也觉不对了,这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可心愉却听到心里了,这几天和逸飞的情况还真有那么一点要分手的兆头了。

    她沉默,宁馨就以为她生气了,一时手足无措地东张西望。

    良久,心愉淡淡道:“你真聪明。”

    她随即又说:“当初我们离开时向舅舅借了三万块,那么多年没还了,这次连本带利十万给你们。”

    宁馨懂表姐意思了,是要一次性买断了,意思是下次别再来了。

    她突然发觉在树桠交杂的阴影下,表姐有种异样的脆弱,她先入为主以为是她家人不讲道理伤了她心了。

    她吃里扒外,浑忘他妈交代的了,不怪她,对着这张和自己相似的脸,自己怎么能不起同情心呢?

    宁馨轻轻说:“何必呢表姐,你们一次性能拿出十万,他们就能相信你下次能拿出二十万。”

    心愉没看错自己带过的小表妹,她凝视她说:“可是欠的总该还。”

    宁馨了解她妈,她出主意了,“这样表姐,我回去就说我找你谈了好久,你们才松口,但钱是没有的,男方怕我们是个无底洞,回来就和你提分手了,钱也只能每个月跟着小姑的赡养费分期还。”

    她还没意识到她已经把表姐当做自己人了,“你们”变成了“我们”。

    人和人的交流看似复杂,实则却简单,两颗心开诚布公地交流总会换得真心。

    今晚两姐妹沿着昏暗的林荫走,说着各自过去的见闻,宁馨从此也在光岛多了个去处,像她表姐的堂姐那样,没事也可以到小姑家里去蹭顿饭。

    多几次楼妈也看明白了这女孩心思单纯,她只是口头抱怨,“家里要成女孩收容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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