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碧云半撑在床上，听到消息后她先是错愕，后又觉得解气，脸上的笑容比哭还要难看，“死了？”
她拿起床上的烟，抽出一根来，点上火，缓缓凑到嘴边，手却在不由的颤抖，方碧云狠狠地抽了一口烟，躺在床上，慢慢将烟雾吐出。
“死了好啊，这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喜事，他妈的苦逼日子，老娘也熬不住了，死了倒好，一了百了。”
狂悖之言从方碧云的口中吐出，就连方早也吓了一跳。
“谁爱料理谁给她料理吧，我已经够倒霉了，不想再沾染一星半点儿晦气，你想回去你回去好了，老娘我是不会回去的。”
“妈妈……”
“滚！”
方早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屋内方碧云拿烟灰缸投掷在门上的声音，方早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空中开始飘起雪花了，又下雪了。
奶奶只有一个儿子，已经死了好多年了，村里人都知道方碧云是个不正混的，她的葬礼上，方碧云都没有露脸，从头到尾都是堂叔一家在帮忙，其中的埋怨可想而知。不过堂叔想着手来的份子钱自己都能拿下，也不算太过吃亏，方早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
天光昏暗，路上的雪混合着泥水，显得泥泞不堪，高大而又光秃秃的树枝立在村子的小路上，此起彼伏的烟花将天色照亮、绽放、然后又归于昏暗。爆竹声声响破天，除了方早，大家好像都是欢欢喜喜的，酒席上聊天、推杯，虽然寒冷，却显得热闹的诡异，仿佛没有人记得这是一个老妇人的葬礼，大家对于她的离世并没有太多的伤感。
“正常啦，村子里每年都要死好几个老头老太的。”
“尤其是冬天跟夏天，最冷的时候跟最热的时候更容易。”
“话说回来，怎么没见他家的媳妇？”
“你是说方早的妈吗？”
“她们之前关系就不好。”
“我听说他家媳妇……”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窸窸窣窣的，不用猜，方早也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方早其实挺感谢他们的，最起码他们没有大声的讨论出来，要不然才难堪。
“哈哈哈”
“贵不？”
“你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哈哈哈”
越到深夜，天气就越来越冷，妇女们吃完饭都收拾收拾回家了，堂叔跟几个男劳力留下来，商量着去坟地里走哪条路。
“这雪下得，走那条路都一样，无所谓。”
“那就走南边那条路，敞亮些。”
席罢人走尽，方早站在院子里，雪地里残留着红色鞭炮的残渣，雪又下了起来，炭火盆子里的火还熊熊燃烧着，雪花也扑灭不了那火焰，凳子七零八落的散在院子里。一阵阵寒风吹来，方早冻得浑身发抖，太冷了，她缓缓走到炭火盆子边，随便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蜷缩着。
暖意是火焰给的，风吹得火星子乱飞，水池子里又铺了一层雪，盆子里的水开始慢慢上冻。
枣儿大爷躲在黑暗中不安地观察着院子里的一切，猫能感知主人的离去吗？
好像没有那么冷了，方早伸出双手，凑近火焰，火焰在黑暗中摇曳着，越来越多的雪花扑向火盆子，它们是扑不灭燃烧起来的火焰的。
院子的门敞开着，一个少年探着头往里面观望着，确定众人都不在，他才走了进来。
方早望向陈惟舟，他的到来完全是场意外。
方早的双眼布满了血丝，一见到陈惟舟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与难过铺天盖地而来，“你怎么来了？”
方早噙在眼中的泪水像是火星子一样，灼得陈惟舟心口发疼，他快要发狂了，满怀悲悯地瞅着方早，“我听舅舅说的，你奶奶的事情，我想着过来瞧瞧你……”
方早紧了紧衣物，这里不是适合谈话的地方，堂叔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她不想让他们用探究的目光猜测着陈惟舟。
“出去走走？”
“也好。”
方早的手离开了火盆又开始恢复了以往的冰凉。
节哀的话，陈惟舟是说不出口的，亲人的离世凭借言语是宽慰不了任何人的，他清楚，他只能尽量语气轻松地去找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去转移方早的注意力。
虽然这样做了，但是陈惟舟知道，按照方早的性格，在无人的角落，她会反复舔舐伤口，仿佛只有疼痛才能让她更加清醒地去感知这个世界的存在。
是的，方早是这样的人，就像是解不开的数学题一样，越是逃避越是不会，直面它、去剖析它、享受与它对抗的全过程，一遍不行，那就十遍，一天不行，那就十天，十天不行，那就天天，终有一天能够解开它，与其改变不了痛苦，不如与痛苦同在，当你本身也成为痛苦的一部分的时候，它就没有办法再去抨击你。
虽然病态，但是只有这样方早才能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麻痹又痛苦。
“你又是全年级第一名。”陈惟舟本来是想说恭喜的，这种情况下说出来，好像有点不合时宜。
雪花落在方早的脸上，悄无声息地融化，这是不出任何意外的结果，因为奶奶的葬礼，她没有办法去学校，奖品估计又是千篇一律的本子跟笔，也不错，这样她还能剩下一笔钱。
“你说河的那边是什么？”方早吐出大团大团的寒气，面无表情地望着河的对面。
陈惟舟表情十分认真回答方早：“河的对面是庄稼，大片大片的庄稼地，还有村庄。”
“你去过？”
“你想去吗？”陈惟舟将脖子上的围巾解了下来，系在方早的脖子上。
你如果想去，我就带你去，任何地方，只要你说出来，我都愿意带你去。
围巾上还残留着陈惟舟的温度，毛线蹭在脸上，有点痒痒的。
“太冷了，我去不了，要游过去吗？”
陈惟舟听到方早的话后笑了出来，“傻瓜，冬天游过去会冻死……”话说到半截，怕惹到方早的伤心事，他便没有继续在说下去了。
寒风夹着暴雪，尖锐的寒冷灌入陈惟舟的身体，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瞧着对面漆黑的河，开始说道：“那天……那天我陪我妈去医院做人流，主治医生是唐章章的妈妈……”陈惟舟笑得有些无奈，“怎么会那么巧，她以我妈妈的事情要挟我，如果我不去她的生日派对，她就要把这件事情捅出去。”
开始有大颗大颗的泪水在陈惟舟的脸上滚落，“你是知道的，我爸是什么人，他会打死我妈的，他会打死我妈的……”
陈惟舟哽咽着，这个秘密他没有主动跟任何人说过，除了方早，只有方早，他希望方早能够帮助自己守住秘密。
方早伸出冻得已经冰冷的手擦拭掉陈惟舟脸上的眼泪，安慰道：“不要怕，我不会说的，我谁都不会说的。”
她的手是那样的冰凉，陈惟舟小心翼翼捂着她的手，给她取暖。
“你还生我的气吗？”
“之前是有生气，现在不会了。”冷气霸道地吹进方早的喉咙，她艰难地呼吸着。
雪花开始在他们身上堆积，一层又一层。
“我还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是，陈惟舟，你一直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一直都是。
方早回到奶奶家时，院子里依旧是空无一人，奶奶房间里的灯亮着，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方早走的时候，灯是灭着的。
是谁在哪里？
是奶奶回来了吗？想到这里，方早加快了步伐，她甚至有些期待，哪怕是奶奶的魂魄回来也好。自从上了初中以后，每次放假方早都在认真学习，生怕一不留神第一名的位置就被人抢了过去。
她是老师和同学们口中的天才吗？方早自认不是，她只不过是比别人花了更多的时间才取得今天的成绩，她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即使放假了也没有好好陪着奶奶。
院子里的月季花，开了败，败了又开，年复一年，可是方早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见过它盛开的模样了，只剩下记忆里模糊的一团粉红，枣树年年都结青枣，她也很多年没有敲枣子了，只有枣子成熟的时候奶奶会带去给方早尝尝鲜，很清脆的枣，明年是吃不上了。
院子里的大铜盆上落满了雪，方早记得小的时候，每逢夏天奶奶都要提前打上一盆的水晒着，等到傍晚的时候，水已温热，汗津津的小方早就会跳进盆子里，叽叽喳喳同奶奶聊着天，那时候的星星很亮，奶奶的手很粗糙，烟囱里冒着乌黑的炊烟，白粉蝴蝶在院子里乱飞，奶奶拿着蒲扇给方早驱赶着蚊蝇。
这样的光景，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方早因为没有多多陪伴奶奶而自责，可是逝去的无论怎样都追赶不回来了。
如果可以，她一定会多陪奶奶身边，哪怕只是聊聊天。
奶奶，是你回来了吗？怀着这样的期待，方早推开了奶奶房间的门。
奶奶的房间里一片凌乱，没有来得及烧掉的衣物扔的到处都是，所有的柜子与抽屉都被翻开，堂婶站在凌乱的中央，她看到方早来后，很是慌张，眼角垂拉着，手上的东西还没来得及藏起来就被方早看到了，她慌忙将钱塞进棉袄的口袋里。
她拿起床上的烟，抽出一根来，点上火，缓缓凑到嘴边，手却在不由的颤抖，方碧云狠狠地抽了一口烟，躺在床上，慢慢将烟雾吐出。
“死了好啊，这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喜事，他妈的苦逼日子，老娘也熬不住了，死了倒好，一了百了。”
狂悖之言从方碧云的口中吐出，就连方早也吓了一跳。
“谁爱料理谁给她料理吧，我已经够倒霉了，不想再沾染一星半点儿晦气，你想回去你回去好了，老娘我是不会回去的。”
“妈妈……”
“滚！”
方早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屋内方碧云拿烟灰缸投掷在门上的声音，方早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空中开始飘起雪花了，又下雪了。
奶奶只有一个儿子，已经死了好多年了，村里人都知道方碧云是个不正混的，她的葬礼上，方碧云都没有露脸，从头到尾都是堂叔一家在帮忙，其中的埋怨可想而知。不过堂叔想着手来的份子钱自己都能拿下，也不算太过吃亏，方早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
天光昏暗，路上的雪混合着泥水，显得泥泞不堪，高大而又光秃秃的树枝立在村子的小路上，此起彼伏的烟花将天色照亮、绽放、然后又归于昏暗。爆竹声声响破天，除了方早，大家好像都是欢欢喜喜的，酒席上聊天、推杯，虽然寒冷，却显得热闹的诡异，仿佛没有人记得这是一个老妇人的葬礼，大家对于她的离世并没有太多的伤感。
“正常啦，村子里每年都要死好几个老头老太的。”
“尤其是冬天跟夏天，最冷的时候跟最热的时候更容易。”
“话说回来，怎么没见他家的媳妇？”
“你是说方早的妈吗？”
“她们之前关系就不好。”
“我听说他家媳妇……”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窸窸窣窣的，不用猜，方早也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方早其实挺感谢他们的，最起码他们没有大声的讨论出来，要不然才难堪。
“哈哈哈”
“贵不？”
“你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哈哈哈”
越到深夜，天气就越来越冷，妇女们吃完饭都收拾收拾回家了，堂叔跟几个男劳力留下来，商量着去坟地里走哪条路。
“这雪下得，走那条路都一样，无所谓。”
“那就走南边那条路，敞亮些。”
席罢人走尽，方早站在院子里，雪地里残留着红色鞭炮的残渣，雪又下了起来，炭火盆子里的火还熊熊燃烧着，雪花也扑灭不了那火焰，凳子七零八落的散在院子里。一阵阵寒风吹来，方早冻得浑身发抖，太冷了，她缓缓走到炭火盆子边，随便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蜷缩着。
暖意是火焰给的，风吹得火星子乱飞，水池子里又铺了一层雪，盆子里的水开始慢慢上冻。
枣儿大爷躲在黑暗中不安地观察着院子里的一切，猫能感知主人的离去吗？
好像没有那么冷了，方早伸出双手，凑近火焰，火焰在黑暗中摇曳着，越来越多的雪花扑向火盆子，它们是扑不灭燃烧起来的火焰的。
院子的门敞开着，一个少年探着头往里面观望着，确定众人都不在，他才走了进来。
方早望向陈惟舟，他的到来完全是场意外。
方早的双眼布满了血丝，一见到陈惟舟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与难过铺天盖地而来，“你怎么来了？”
方早噙在眼中的泪水像是火星子一样，灼得陈惟舟心口发疼，他快要发狂了，满怀悲悯地瞅着方早，“我听舅舅说的，你奶奶的事情，我想着过来瞧瞧你……”
方早紧了紧衣物，这里不是适合谈话的地方，堂叔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她不想让他们用探究的目光猜测着陈惟舟。
“出去走走？”
“也好。”
方早的手离开了火盆又开始恢复了以往的冰凉。
节哀的话，陈惟舟是说不出口的，亲人的离世凭借言语是宽慰不了任何人的，他清楚，他只能尽量语气轻松地去找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去转移方早的注意力。
虽然这样做了，但是陈惟舟知道，按照方早的性格，在无人的角落，她会反复舔舐伤口，仿佛只有疼痛才能让她更加清醒地去感知这个世界的存在。
是的，方早是这样的人，就像是解不开的数学题一样，越是逃避越是不会，直面它、去剖析它、享受与它对抗的全过程，一遍不行，那就十遍，一天不行，那就十天，十天不行，那就天天，终有一天能够解开它，与其改变不了痛苦，不如与痛苦同在，当你本身也成为痛苦的一部分的时候，它就没有办法再去抨击你。
虽然病态，但是只有这样方早才能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麻痹又痛苦。
“你又是全年级第一名。”陈惟舟本来是想说恭喜的，这种情况下说出来，好像有点不合时宜。
雪花落在方早的脸上，悄无声息地融化，这是不出任何意外的结果，因为奶奶的葬礼，她没有办法去学校，奖品估计又是千篇一律的本子跟笔，也不错，这样她还能剩下一笔钱。
“你说河的那边是什么？”方早吐出大团大团的寒气，面无表情地望着河的对面。
陈惟舟表情十分认真回答方早：“河的对面是庄稼，大片大片的庄稼地，还有村庄。”
“你去过？”
“你想去吗？”陈惟舟将脖子上的围巾解了下来，系在方早的脖子上。
你如果想去，我就带你去，任何地方，只要你说出来，我都愿意带你去。
围巾上还残留着陈惟舟的温度，毛线蹭在脸上，有点痒痒的。
“太冷了，我去不了，要游过去吗？”
陈惟舟听到方早的话后笑了出来，“傻瓜，冬天游过去会冻死……”话说到半截，怕惹到方早的伤心事，他便没有继续在说下去了。
寒风夹着暴雪，尖锐的寒冷灌入陈惟舟的身体，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瞧着对面漆黑的河，开始说道：“那天……那天我陪我妈去医院做人流，主治医生是唐章章的妈妈……”陈惟舟笑得有些无奈，“怎么会那么巧，她以我妈妈的事情要挟我，如果我不去她的生日派对，她就要把这件事情捅出去。”
开始有大颗大颗的泪水在陈惟舟的脸上滚落，“你是知道的，我爸是什么人，他会打死我妈的，他会打死我妈的……”
陈惟舟哽咽着，这个秘密他没有主动跟任何人说过，除了方早，只有方早，他希望方早能够帮助自己守住秘密。
方早伸出冻得已经冰冷的手擦拭掉陈惟舟脸上的眼泪，安慰道：“不要怕，我不会说的，我谁都不会说的。”
她的手是那样的冰凉，陈惟舟小心翼翼捂着她的手，给她取暖。
“你还生我的气吗？”
“之前是有生气，现在不会了。”冷气霸道地吹进方早的喉咙，她艰难地呼吸着。
雪花开始在他们身上堆积，一层又一层。
“我还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是，陈惟舟，你一直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一直都是。
方早回到奶奶家时，院子里依旧是空无一人，奶奶房间里的灯亮着，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方早走的时候，灯是灭着的。
是谁在哪里？
是奶奶回来了吗？想到这里，方早加快了步伐，她甚至有些期待，哪怕是奶奶的魂魄回来也好。自从上了初中以后，每次放假方早都在认真学习，生怕一不留神第一名的位置就被人抢了过去。
她是老师和同学们口中的天才吗？方早自认不是，她只不过是比别人花了更多的时间才取得今天的成绩，她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即使放假了也没有好好陪着奶奶。
院子里的月季花，开了败，败了又开，年复一年，可是方早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见过它盛开的模样了，只剩下记忆里模糊的一团粉红，枣树年年都结青枣，她也很多年没有敲枣子了，只有枣子成熟的时候奶奶会带去给方早尝尝鲜，很清脆的枣，明年是吃不上了。
院子里的大铜盆上落满了雪，方早记得小的时候，每逢夏天奶奶都要提前打上一盆的水晒着，等到傍晚的时候，水已温热，汗津津的小方早就会跳进盆子里，叽叽喳喳同奶奶聊着天，那时候的星星很亮，奶奶的手很粗糙，烟囱里冒着乌黑的炊烟，白粉蝴蝶在院子里乱飞，奶奶拿着蒲扇给方早驱赶着蚊蝇。
这样的光景，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方早因为没有多多陪伴奶奶而自责，可是逝去的无论怎样都追赶不回来了。
如果可以，她一定会多陪奶奶身边，哪怕只是聊聊天。
奶奶，是你回来了吗？怀着这样的期待，方早推开了奶奶房间的门。
奶奶的房间里一片凌乱，没有来得及烧掉的衣物扔的到处都是，所有的柜子与抽屉都被翻开，堂婶站在凌乱的中央，她看到方早来后，很是慌张，眼角垂拉着，手上的东西还没来得及藏起来就被方早看到了，她慌忙将钱塞进棉袄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