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言昭站在临时搭起的火堆旁,望着远处蜷缩在一起休息的灾民们。

    月光如水,照在他们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像是给这些苦难镀了一层银色的外壳。他们三三两两的与亲人依偎在一起,聚集在火堆旁边,靠着那忽明忽暗的火光取暖,仅有的棉被也都是破破烂烂,补丁摞补丁,盖在瘦瘦弱弱的孩子、老人身上。

    “檀将军,已经安排好了。”副将低声禀报,“从剩下的干粮中再分出了一半给他们,另外还派了两人护送他们去最近的城镇落脚。”

    副将的目光也落在不远处的灾民身上:“至少能喝到一碗赈灾的米粥。”

    檀言昭点点头,目光仍停留在那些灾民身上。老人讲述的事情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不记名的征调、消失的青壮年、神秘的矿场……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

    夜风穿过树林,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窃窃私语。檀言昭抬头望向远方,那是距这千里之外地的京都。

    他下意识摸了摸怀中,那里放了一张花笺。

    此刻的萧姝和,是否发现了江南年年水患的猫腻?是否也在为这些发现而忧心忡忡?

    收回视线时,檀言昭注意到那个领头的老者,正频频探头往他这个方向看。在察觉到他的视线时,又猛然转回头。

    他的位置恰好对着檀言昭与将士们休息的地方,火光照耀下,檀言昭能清楚看见他脸上的欲言又止。

    难不成这位老人家还知道别的?可为何下午时不明说呢?老人家是有什么顾虑吗?

    檀言昭满腹疑惑,他招手叫来亲卫,让他俯下身来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亲卫虽不解却还是照办,在确认灾民们都入睡后,悄悄去唤醒了老者,请他过来。

    老者很是忐忑不安的跟着侍卫过来,偷瞄一眼檀言昭身上的甲胄后,屈膝想要下跪行礼。亲卫一早得了吩咐,及时托住了老者的胳膊,制止了他的动作。

    “老人家请坐,晚辈有些事情想要问一问老人家,烦请如实相告。”檀言昭握着一根枯枝,漫不经心的拨弄着篝火中的枯枝,火星噼啪炸开,映得他眉目忽明忽暗。

    老者在他的对面坐下,面上的表情越发忐忑不安起来,浑浊的眼中倒映着跳动的火焰,说话时的声音也有些颤抖:“您,您有什么想问的?小人,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老人家,您可知征劳役去修的是何处堤坝?另一个村子的人所说的矿场……”檀言昭声音有些轻,带着些许安抚:“可知道具体在何处?”

    老者瞳孔缩了缩,犹豫两秒还是低垂下头,讷讷的说了一句:“小人也不清楚……”

    檀言昭注意到老者情绪上的波动,询问的声音更柔和了两分,并做下了保证:“老人家,这里都是我的人,你可以放心说。若是担心会有人伤害你们,我已安排了人手,明日一早便护送你们去最近的城镇。”

    他停顿了两秒,察觉到老者面色略有松动,继续游说:“若是您说的都是我现在想知道的,我的人可以护送你和你的家人去京都,我的人会安置好你们。”

    闻言,老者眼睛亮了亮,明显是心动了。

    他先是警惕地回头看了眼灾民们聚集的地方,发现他们都在睡,无人注意到这边,这才颤巍巍地捡起一根烧火的枯枝在地上画了几道线:“听说征的劳役都被派去了徽州那边,官兵说是那边冲毁的厉害。至于矿场,听说也是在徽州那边。”

    似是怕檀言昭不信,老者语速也快了两分:“之前队伍里有一个中年汉子,身形消瘦的厉害,左边膝盖也坏了,据他自己所说,他就是从徽州的矿场里逃出来的。矿场在徽州南边的山里,靠近一个叫什么,叫什么……”

    老者拧眉回忆了一下,随后吐出三个字:“凤溪镇。”

    “对,就是凤溪镇,那汉子说周围都是山,翻过那层层叠叠的大山就踏入了金陵的地界。只是那山中山匪也多,许多镖队都不敢从那山中越过。”

    凤溪镇。

    檀言昭瞳孔微缩——那是徽州有名的石料产地,年年都会运出不少石料,近五年的江南水患,不少石料来自这里。

    只是自去年开始,产量有所降低,去年工部奏报上来的清单,石料的采购已经从一处改为了三处。

    檀言昭追问道:“征去的劳力,除了这个汉子可有其他人逃回来过?”

    老者摇头,说话太多导致声音有些嘶哑:“没有。”

    檀言昭有些失望的点点头:“那个中年汉子在哪儿?”

    老者略有迟疑,声音更小了两分,“这人精神状况与身体状况都不好,经常胡言乱语的说些奇怪的话,什么‘地底下有吃人的妖怪’,‘地底下都是铁疙瘩’。只要一有人靠近他,就会蜷缩着身子包头哭喊‘不要打我了’之类的话。他只在队伍里待了一天,第二天天亮,才发现他不见了。”

    “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夜里看见他一个人跑进了林子里。”

    夜风渐凉,吹得篝火摇曳不定,老者被冷风吹得打了一个激灵。

    檀言昭看了副将一眼,副将取了一件披风递给老者,又为老者送上一杯热水,轻声询问:“老人家,能再与我细说说,征调劳力时,官府的人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老者推拒不掉,只能轻声道谢,接过披风裹紧,捧着那杯热水思索几秒后,迟疑道:“那些官爷……穿的好似就是寻常捕头的衣服……对了!"他突然想起什么,言语间略显激动:“他们瞧着很是面生,听说话完全没有什么口音,不像是本地人,说的倒像是与几位大人一样的官话。”

    说的是官话?

    檀言昭觉得奇怪,若说是县令、主簿说官话就算了,这普通捕头大多是在本地选拔,也有本地托关系进去的,就算有人会说官话,也不会丝毫口音不带。

    “还有一事奇怪……”老者抿了口热水,继续说道:“征人时,那几个官爷总带着个穿灰袍的先生,那人从不说话,头上还带着兜帽,就是在夏日也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只是拿笔在册子上记录信息。有次风大,掀开了他的兜帽,老朽恰好抬头,瞧见……”

    他声音更低了,有些害怕:“那人额上像是有一个刺青!”

    刺青?檀言昭心头一跳——这可是流放罪犯的标记!

    “可记得刺得是什么字?”

    老者摇头:“太远,看不清。况且,小人年纪大了,眼睛也花了,也不认识几个字,看不大清楚。”

    南朝的律法中,刺字的内容与罪行有直接关联。刺“盗”者,多为盗窃,刺“抢夺”者,多为抢劫,刺“劫”者,多为劫掠过官府的人……

    凡是涉及刺字的罪行,都不低。这些人不是长年累月的被关在死牢中,就是搭配到流放地,开荒进行劳作。

    檀言昭忽然明白了什么,胸口如压了块巨石。

    强征劳力、私自开矿、训练私兵、私铸兵器……这是要……

    造反吗?

    檀言昭被这个想法惊得手中一抖,握着拨动火堆的木棍也掉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老者与副将同时朝他看了过来。

    心头思绪万千,他冲副将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问。

    老者搜肠刮肚,将所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直至在无可说后,檀言昭让副将送他回了灾民堆中,另塞了一锭银子过去。老者欣然收下,并比了一个嘴巴上锁的动作,表示自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虽说灾荒之中,食物比银钱更为紧要,可檀言昭一行人也不过带了几日的干粮,又给灾民们一半,眼下实在是粮食不多了。

    给了银钱,等老者去了京都,也能有钱置办家当。若是老者不去京都,这比银钱也能在最近的城镇上买些吃食。

    送走老人,檀言昭又铺开纸笔,快速写了一封密信,让萧姝和重点审查近五年内,天牢中被刺字的犯人,所有信息都要一一核实。

    让暗卫去送信时,他才发现,萧姝和留给他的几个暗卫,竟都被派去送信了。

    离京短短几日,竟送了两回信,眼下又要差人去送第三回。

    若非是为了公事,他的这种行为真真是要称上一句昏头了。

    第二日,京都皇城之中,萧姝和早朝时发现,户部尚书同礼部尚书仍在告假中,不曾出现。

    户部的左侍郎林大人倒是出现了,面色苍白眼下青黑一片,瞧着一副没睡好、无精打采的样子。

    除了林侍郎,还有几位资历老、年纪大的臣子也面露惶惶不安,似是惊弓之鸟,担心下一秒自己就被点到了名字,就差将“做贼心虚”四个字写在脸上。

    萧姝和挑了挑眉,有时候她是真的不懂,父皇是如何在有这么多蛀虫,且藏有敌国奸细的情况下,治理朝政的。

    面上一片平静,根子却烂透了。

    若是父皇并未倒下,外忧内患下,南朝又能坚持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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