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定远没有看过《红与黑》,他不知道于连到底有多大的魅力能够让一个女人如此爱他,但他终于知道,他再也没有资格去嫉妒这个已经死去的飞行员,也没有立场去责备沈初霁沉沦在永失所爱的痛苦里作茧自缚。

    当沉沉的夜里再也没有了一丝声响,沈初霁合上那本《红与黑》,想钻入陆定远的怀里,他却说想下楼倒杯水喝,便再也没有上来。

    第二天,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外面已经黑透了,陆定远才推门进来。桌上的早餐一口没动,沈初霁仍旧穿着昨天晚上的睡衣,她站在窗边,手伸出窗外,雨水打在手掌上。

    “你一天都没吃东西吗?”说着,陆定远脱去身上的雨衣,“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喜欢下雨?”

    “天气不好的时候,飞机只能待在停机坪,飞行员就只能留在地上。所以我经常祈祷,什么阴天暴雨、大雪冰雹,通通都赶紧下,不要让飞机飞上天。”

    他从怀里掏出一份生煎放在桌上,但是沈初霁丝毫没有要吃的意思。她脚步踉跄,去书房,拿了药箱出来,把他推在沙发上,脱下他的西装,解开马甲和衬衫,露出腹部处理得潦草的伤口,他这才反应过来,她在窗边不是为看雨,而是在等他回来,进门之前他用雨水洗去手上的血迹,她全都看到了。

    “我要是不回来,你打算在窗边站多久?”

    “站到明天早上,对面那层楼上的人就会确认我已经是一枚弃子,一枪射中我的脑门。不过你放心,你出去,没人跟着。”沈初霁剪断已经被血浸透的纱布,看见子弹还在血肉里,就用自己的那把手术刀划开伤口,取出子弹,又换上新的纱布。

    直到昨天他们还是那么的缠绵、缱绻,今天晚上回来家里就成了西伯利亚平原,气氛冷的出奇。但他还是答应了明天陪她去看电影。

    上午出门的时候,沈初霁主动挽着陆定远的胳膊。整整一天,她拉着陆定远在福州路东走走、西看看,兴奋地像是小孩子赶庙会,看见什么都新鲜。

    明明是同一条路,但东西两段却是截然不同的风景。福州路的东段开着各种各样的书店,开明书店、亚东书局、商务印书馆等大书店、出版社聚集在这里,《申报》《时报》《商报》等报刊也在这里,还有许多旧书店、书摊也散落在这条街上。如果说福州路东段连空气里都飘着墨香,那么福州路西段弥漫的便是脂粉之气,上百家妓院开在这里,达官显贵,文人雅客,布衣白丁,都喜欢这,眉目之间除了传情,还有一种既危险又迷人的东西——情报。沈初霁就是为了这种东西才来上海的,但在所有人眼里,她不过是从督邮街上的私娼变成了上海滩“持证上岗”的长三。

    1942年,上海的夏天并不比重庆好多少,热得人骨头都发痒。沈初霁提着一个小行李箱来到上海,并没有立即去军统上海站为她安排好的那家妓院,而是从福州路东边开始逛,穿梭在一排又一排的书架之间,指尖划过书脊。她曾经想过,如果没有战争,不做战地记者,她也一定会成为出版社的编辑。

    太阳收尽最后一缕余晖的时候,她走到西段的会乐里,拐进了一个阴影里的弄堂。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进去过福州路的任何一家书店。

    这次,她仍旧进去一家书店,指尖划过书脊,往事流转,却没有一本书能够留住她的目光。陆定远瞥见了一本《红与黑》,好奇地读了起来。沈初霁在对面透过书的缝隙看着他,随便把那书架上的几本书从自己这一面往外推,推到陆定远眼前,以为陆定远要过来抓她,一个转身转到别的书架后面,跟他玩起了捉迷藏。没想到陆定远似是看入迷了,眼盯着书,一动不动,沈初霁觉得无聊,自己一个人跑了出去。

    吃饭的时候,沈初霁专挑人多的酒肆茶楼,滔滔不绝的跟他讲这几年她在上海待过的妓院,去过哪些酒吧喝酒,哪里的咖啡厅不错,曾经在哪看过一部电影印象深刻,谁家的特色菜非常正宗……她亢奋的好像上海的宣传大使,但一直到晚上他们走进电影院,陆定远始终都冷冷的,不想说话。

    电影刚开始没多久,沈初霁就说她要去卫生间,直到电影快要结束才回来。出了电影院,陆定远见她脸色苍白,她便匆忙说是自己吃坏肚子,买药去了。

    但是一进家门,陆定远就指了指沈初霁裙摆上的血迹说:“你做事还是那么不干净。”

    沈初霁见他挑明了,也不再隐瞒:“你要接头,却不处理尾巴,那就只能我帮你引开了,况且你昨天一天行踪不明,我当然要回去受罚。”

    本以为那天杀掉那个穿长衫的男人会是沈初霁的最后一个任务,任务完成后她就会在需要的时候成为替罪羊,悄无声息地死在没有人知道的角落里。但是陆定远无意间邀她去喝酒反倒推迟了她的死期。沈初霁就这样接到了她的下一个任务——接近陆定远,防止他联系并州城旧部。

    前天晚上,陆定远把沈初霁一个人丢在二楼的卧室,去了书房,故意睡在沙发上,又在清晨的时候遮遮掩掩地出门,沈初霁都知道。她早上下楼来,翻遍了整个一楼,只发现了一张旧电影票。

    “我记得你说过,这里每个月会有人来打扫一次,但是隔壁的黄太太说那个管家上个月来了两次,书房打扫得那么干净,却偏偏留了一张电影票在抽屉里,5排6座,和你今天坐的位置一样。”沈初霁端着酒杯坐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用比刀刃还要锋利的眼神看着陆定远。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我送进你们保密局。”陆定远没有丝毫的慌张,反而从沙发里坐直了,用同样逼人的眼神看着沈初霁。他们好像在用眼神厮杀。

    “我总觉得你很像我在审讯室见过的一群人,”终究是沈初霁败下阵来,不敢再看陆定远的眼睛,起身去拿酒,“审讯人最厉害的手段是什么你知道吗?不是那些残忍的刑具,而是他们的嗅觉,他们几乎是靠着本能嗅到人们藏在内心深处的私心,然后再用卑鄙的手段把他们挖出来放大,可是总有些人无懈可击,有一次行刑之前,我问过一个人,值吗,他说了一个可笑的词,信仰。如果是你的话,你会背叛你的组织吗?”沈初霁给陆定远倒了杯酒,放在他面前。

    “那我应该会因为有那种想法羞愧到自杀吧,索尼娅费了好大的心思才救的我。”

    “原来我那天是在跟信仰吃醋,但我还是羡慕你。我所遇见的,都是会把我推向深渊的人。”沈初霁摇着杯里的酒,透过杯中黄色的液体看着陆定远,惨淡一笑。

    “你也是人,是非心,辞让心,羞恶心,恻隐心,能不能守得住而已,何必羡慕我,路都是自己选的。”

    “我,有的选吗?”

    “你不是已经选了吗?今天那么多话不是白说的吧?”陆定远拿起酒杯,把自己埋进那张沙发椅里。

    沈初霁今天对陆定远说的每一个地方都是保密局在上海的秘密联络点或者情报中转站,这是她独自侦察了很久才收集的情报,“我没有要选你。”

    “我知道,信仰不是爱,不能放在一个人身上,但我代表我的组织感谢你。”

    “那你板着张脸,一句话都不说,我今天的脸皮都要比墙还厚了。”说着,沈初霁朝陆定远扔了个抱枕过去。

    “啊!伤口裂了。”陆定远故意高声说,但沈初霁还是气呼呼地上楼去了,仿佛要把楼梯踩烂。

    连续下了几天雨,天气逐渐转凉,陆定远的旧伤愈加严重,他从不去医院,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但这一次,不仅头痛欲裂,视力也开始时好时坏,上次去医院,医生说弹片压迫着他的视觉神经,建议他尽快做开颅手术。

    喝完的空酒瓶都被扔在了一楼的杂物间,有时头疼的厉害,他干脆提着一瓶酒跌跌撞撞地走进去,坐在酒瓶堆里继续喝,困了就拨开酒瓶,直接躺在地上睡。沈初霁总会给他盖个毯子,有时还坐到地上陪他喝几杯。

    杂物间里没挂窗帘,陆定远有一次在那睡醒了,看见沈初霁就蹲在他旁边,用手帮他遮挡从窗外穿过来的阳光。

    “饿了吗?”沈初霁笑着问他,那样子就像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

    陆定远摇头。沈初霁拿起手边的两个杯子,示意他倒酒。

    “你就不怕我酒精中毒,突然死在这?”陆定远嘴上这么说,手却诚实。

    “我自己的人生都过得一塌糊涂,有什么资格傲慢地指责你?”

    “你一点都不像玛格丽特。”

    “因为我不是贵族小姐?”

    “玛格丽特有上位者的虚荣和傲慢,她的爱始于征服,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征服任何人,却天生让人崇拜。”

    “你是在挖苦我吧?”

    “他会出现在你梦里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陆定远突然起身,穿过酒瓶走到窗边,窗户一打开,一阵风吹过来,他闭上眼,好像回到了那一年被炸开的城墙上,耳畔的风声像呼啸而来的弹片和子弹。

    “那天我隔半个小时就向上面发电报请求支援,距离我最近的整编的一个旅,如果放弃辎重,日夜兼程只要一天便能到达,慢的话两日也足够了。可是我带着不到一个团的人守了三天,为了防我,他们那些中央军在旁边就像看戏一样,眼看着戏台子快塌了才来。城墙被炸的时候,我就在附近,要不是我的副将,我可能就不会是留一枚弹片在脑子里这么简单了。那些跟着我从并州城出来的兄弟,死了的回不了家,活着的被编入别的部队寄人篱下。剩下我一个光杆司令,逃到上海躲清闲。”

    “你记得他们的名字吗?”

    “当然记得,他们一个个夜里都来找我,热闹得很。” 梦里,他忙着忏悔,却从未得到原谅。

    “那就好好记住他们,下次来找你,提上一瓶酒,挨个敬他们。”

    影影绰绰的阳光里,那些兄弟好像第一次朝他笑了。

    “敬酒的时候记得笑得好看一点,当鬼了还要被长官训,那可真是太惨了。”

    “要不放下军衔跟他们打一架?”

    “也不错。”沈初霁拿酒杯轻碰陆定远手中的酒瓶,然后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酒。

    那天,清晨的阳光并不刺眼。陆定远盯着沈初霁看了好一会,突然谈起了他的副将、他的参谋,他在战场上横刀立马、快意恩仇的日子。她惊讶地发现,他的记忆里满是鲜活的生命,有苦痛,也有澎湃的激情和可爱的幼稚。

    沈初霁开始游走在时间的记忆里,寻找那些属于她的欢愉,但她苦苦搜寻,找不到任何一个瞬间。

    下午的时候,陆定远一时兴起,拉她去了教堂,他要让上帝不要回应沈初霁的祈祷,而要长久地留着他的记忆,记住和沈初霁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没想到正好遇上一对新人在举行婚礼,在上帝的见证下许下不离不弃的誓言。婚礼结束,宾客散去之后,陆定远和沈初霁仍然坐在教堂的长椅上。

    沈初霁的眼睛空洞洞地不知道看着哪里,像失去魂魄的躯体,冷冷地说:“人总是那么自负,不管是谁,结婚之前总要说几句承诺未来的话,有文化的,说的好听点,没文化的说的直白一点,左右总不过是那几句,‘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我们在一起一辈子都不分开’。可是人都很善变,得到了就不会珍惜,只要变心了,再好听的海誓山盟都成了笑话;人又很渺小,就算没有变心,时间、距离、战争,会像蛀虫腐蚀牙齿一样,一点一点地销蚀那些诺言,最后都成了债和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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