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斐来得突然,芙蕖轩中没有任何准备,顷刻大乱了起来。

    “公子!公子且慢!”沣国女官们跟在他身边请求,却不敢真的敢拦到他面前去。

    宁斐哪搭理她们,脚步不停,端木舒跟在他身后,也是无法。

    宁斐径直就走到了轩中,好在牧婵面前的屏风已经竖了起来。

    “不知公子前来,婢子们没有准备,恐怕要怠慢了公子,还望公子恕罪。”袁娘子在屏风后行礼道,虽然她言语是向宁斐告罪,但语气显然透着几分不满。

    宁斐略略低头:“是我唐突了。只是见今日天气很好,想请公主登高望远。”

    他一身葭色长袍,腰间霜青束带挽玉钩,缀着佩玉丝绦。晋人爱金而不喜玉,但宁斐今日束发的不是金冠,而是一枚白玉冠,正合北地的素雅之风。

    宁斐站在这水色映波的轩馆之中,眉目含笑,真称得上是少年如玉,温润生光。

    这哪里还是那个喜怒无常,乖戾自负的公子。

    女官们的目光显然都柔和了几分,连袁娘子的声音都缓和了:“登高?”??

    宁斐伸出手,指向对岸:“漪散风来之上,可以一览整个平葭宫与繁城,甚至可以望到更远之处。”

    隔着衡清池,漪散风来耸立在二十七丈高台之上。那是平葭宫中最高大宏伟的建筑,有柱无壁的水榭由数十根粗壮高大的乌木圆柱支撑,水榭青墨色的瓦顶向四周伸展出秀丽的飞檐,风中仿佛可以听到檐角金制的九子铃的脆响。

    其实牧婵早对漪散风来好奇,但是对晋人而言,越接近天空的地方越是神圣,除了重要典仪或是国君许可,寻常没有人能随意登上那座高台。

    不知宁斐是一时兴起的提议,还是对牧婵登台的愿望有所耳闻,不过看起来,他应当是得了君上准许,有备而来。

    袁娘子低头看向牧婵,小姑娘的脸上似乎满是期许,袁娘子于是吩咐道:“快取公主的罗伞纱幂来。”转头又向宁斐道:“公子还请稍待,公主还需做些准备。”

    宁斐挑眉:“这里是内苑,公主也要这么拘束?”

    “虽是内苑,但公子毕竟还……”袁娘子没有把话说完,大约是因为这婚约还没有在明面上,所以不好说还没有同公主成婚之言。

    “原来是我一个人碍事。”他笑着,那眼角微微上挑的小狐狸般的双眼眨了眨:“那不如我蒙住自己的眼睛,好让公主自在些。”

    “这……”

    众人犹疑间,他已经自顾自转身走到一根梁柱边,一伸手,抓住了随风拂动的纱幔。

    半透明的绡纱极轻薄脆弱,他毫不顾惜这寸纱寸金的织物,轻而易举地就从上面撕下一块来。

    宁斐转身回屏风前,将那块雾织绡叠成一条,蒙在自己的双眼上:“这样好不好?”

    “可这样公子岂不是视物不清了?”

    宁斐利落地将纱带在脑后打了个结绑紧:“平葭宫的风景,我少看这一天,又有什么要紧?让公主尽兴,才是主人之道。”

    他如此坚持,袁娘子也不再说什么,伸手吩咐宫人们撤去屏风。

    牧婵那漾着水波的双眸一抬,大约终于看清了宁斐,忽然又举起折扇,挡住了自己的脸。

    宁斐的眼睛被绡纱蒙住,脸上的神情让人看不完全,只有唇角似乎微微扬起带着笑意:“我能略微看出公主的身形,不至于冲撞,也就足够了。”

    他说着,朝牧婵伸出手来。

    牧婵缓缓放下折扇,看了看袁娘子,又看了看端木舒,然后将折扇合起,将另一端递到了宁斐手中。

    登上高台时,牧婵粉团般的小脸已经通红,额上挂着汗珠。她不肯让袁娘子抱,坚持要自己一步步走上台来,还用扇引着宁斐,为他带路。

    袁娘子正要为她拭汗,她却跑出去冲向了高台的西北角,扶着栏杆向远处眺望。

    众人都跟了过去。

    今天天气的确很好,能看到极远。

    目光掠过倒映着碧空的池水和宫室的屋脊,便是繁城巷陌纵横的坊市和高低参差大小不一的民居,再向远处,越过繁城的城墙,西北方向是广阔的林原,群山的侧影在天际连绵。

    牧婵伏在栏上许久,她没有看池水和宫殿,也没有看繁城内外,她的目光投向最远处的群山。

    高台上喧嚣的风已经将她的汗拂去,粉嫩的小脸上红晕褪去,她垂下长长的睫羽,小小地叹了一口气。

    宁斐走上前去:“公主为何叹气?这景色让公主失望了么?”

    牧婵摇摇头:“景色很美,多谢公子好意。”小姑娘大约已经竭力想表现得端庄得体,但是咬了咬唇,还是忍不住说:“原来这么高也还是看不到延华宫。”

    延华宫是沣国的公宫。

    听到公主此言,袁娘子带头红了眼眶。

    端木舒想起宁斐那“没工夫哄哭哭啼啼的小姑娘”之言,偷眼打量宁斐的神色。

    没想到宁斐非但没有显出不耐烦,反倒还躬下了身,凑到牧婵身边:“斐不能送公主回家,实在惭愧。”他又直起身来,望向高台之外:“但是如果公主愿意,公主目之所见的这座平葭宫,也可以是公主的家。”

    牧婵脸上又泛起了红晕,终于笑了。

    宫人们在露台上铺开席案,摆上饮食,牧婵在女官们的簇拥下放起了风筝。

    端木舒站在宁斐身后:“今日一见,公子觉得如何?”

    “你忘了我蒙着眼?”宁斐的语气一扫先前的温和,听起来很是冷淡:“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看不清,有什么如何不如何的。”

    这分明是答非所问,但端木舒也只能顺着他的话道:“公主长得粉妆玉琢,以后一定是个美人。”

    宁斐转过身来:“怎么你好像总在说她的好话,非要我喜欢她不可。”

    宁斐的眼睛虽然蒙在纱后,但端木舒好像能看到那双眼,仿佛云后的秋日,没有什么温度。

    端木舒微微敛目:“可公子今日来,难道不是转了念头,想与公主好好相处?”

    “没错,是该好好相处。我仔细想了一想,她将来是我的夫人,要是同我有二心,在我的背后不安分,那就不好了。”宁斐的嘴角扬了扬,似乎透着得意:“但要好好相处,只需让她喜欢我就行了,何必我也要喜欢她呢?”

    远处年幼的公主手拿着线轴,正抬头专注地盯着那只青雀风筝,她的眼睛在秋日下莹莹,天真澄澈,消弭了连日来隐隐的重负,满是无忧无虑的欢欣。

    这份将公主玩弄于股掌的自得,真是岂有此理。

    端木舒抑制情绪:“公子这话,就不怕让公主知道?”

    宁斐的声音更带了三分冷意:“你可别想着多事。你那日对我不敬,我还可算你是忠心谏言,但你若还要多嘴挑拨,不光是我,连君父和母亲也饶不了你。”

    端木舒无言。的确,只要宁斐表面能做好该做的事,他心中到底如何想,旁人又怎么能强求?她若真拆穿,只会徒惹公主难堪,并非明智之举。

    似乎因为制住了她,宁斐语带了几分愉悦:“听说,你向母亲请求出宫?”

    他话转突然,端木舒愣了一愣。

    出宫之事,她的确已向夫人提请,但却没有回音,现下宁斐突然提及,她心中有些不妙之感:“是,小女来时家母就抱病,至今迁延不愈,所以希望能回家探望。”

    宁斐重新转过身,看向牧婵的方向:“别回去了,反正你又不通医理,回去有什么用。”

    这位公子口中的话,似乎没有半句近于人情。

    端木舒道:“如今公主已经安定,而且元月将至,宫中想必也要准备启程冬狩了,小女留在宫中,着实多余。”

    宁斐耸耸肩:“这次冬狩好像不去了。你就留在宫里吧,给我添点乐子。”

    是宁斐在拦阻她出宫,端木舒并不意外,但国君竟然取消冬狩,却让她大大吃惊。

    对晋人而言,正月是最深的严冬,为此要举行盛大的狩猎,祭祀神女,祈祷神女的光辉早日重耀,温暖大地。这是一年一度,绝不能耽搁的大事。

    端木舒不禁又想起父亲言辞急切的信,还有岑芜那些只言片语的警告。她忍不住道:“可是家母……”

    台上风滞了一下,风筝在空中晃了晃,一头向下坠来,引起一片惊呼。

    宁斐没有理会端木舒,快步朝那边走去,道一声:“公主,我来!”从牧婵手中接过线轴,快速收起线,惊险地将那几乎要完全落下的风筝重新稳住。

    借助新起的风势,风筝又重新向上扶摇而去,牧婵在旁拍着手欢笑。

    端木舒暗自叹息,为这位小公主,她现下大约已没有什么能做的了。

    她也走过去,趁着一片热闹无人注意,从宴案上摸了一只小酸柑。

    捏出汁水,抹在眼圈上,那酸涩带着刺激气息的液体使她的眼泪不自主地溢了出来。

    然后她走上前去,站在一旁,偷偷抹眼泪。

    不一会儿,那心思纤柔的小公主果然注意到她,过来拉她的手:“姝君怎么了?”

    端木舒垂下眼,看见那只拉着自己的小小的,柔软的手,心中涌起一股愧疚和酸涩,但是她不得不按计说:“扰了公主的兴致,公主恕罪。只是望见东坊,突然想到抱病的家母。”

    牧婵目光垂了垂:“姝君是想回家了?”

    “小女只是实在担忧母亲……”她说着,怯怯朝宁斐看了一眼,立刻收回目光:“不过小女自然还是会继续在宫中陪伴公主。”

    牧婵的眼睛也红了,大约又被勾起了思乡之情,她看了看宁斐,又看回端木舒:“淑君何必勉强,是公子之命?”

    端木舒忙道:“公子只是以公主为先,并非不近人情。”

    牧婵而是走到宁斐身边:“公子,我有姆妈陪着,就让姝君回家看望母亲吧,”她轻轻摇了摇宁斐的衣袖:“好不好?”

    宁斐顾不上控线,那风筝终于跌落下来,他那被遮住的半张脸似乎并没有什么表情,但端木舒看到宁斐垂下的手半掩在袖下,用力握紧了线轴。

    以他今日在公主心中留下的印象,此情此景,他可不能再“不近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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