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关的脚下,是一片焦土。

    云奂的马放慢了速度,端木舒也终于追上他,两人控着马小步走过那片狼藉。

    战场还未完全打扫完,熹微的晨光中已有兵卒们在忙碌。

    遗落的刀枪剑戟被搜罗起来,按类别分开捆扎好,一束束堆叠在地上。数不清的或锐利或残缺的锋刃聚集在一起,大多还裹着一层暗红,如同撕扯过猎物后的兽齿。不过即便是最凶猛嗜血的猛兽,也没有这么多的利齿。

    相比种类繁多,分门别类放置的武器,尸首只被简单地分拣成两堆。左边的一堆是晋人,右边一堆是葛章人,他们生前刀剑相向,身后依旧在朔关大门的两边两相对峙。

    山中常年滋生的蚊蝇已经开始绕着那两座尸山飞舞,无数飞翅的振动汇集成巨大而持续的嗡嗡声,食腐的鸦鹫也循着风中的气息而来,响亮地鸣叫着,在朔关的上空盘旋。

    马蹄从火灼烧后的焦黑和被血浸润的暗痕上踏过,端木舒又是一阵反胃,她憋住了气,跟着云奂从那两堆尸山之间打马入关。

    朔关胜在高而险要,但只有一重内城,占地狭小,四面高墙环绕的内城仿佛一座深井一般,高仰起头才看得到一片天空,连向关头的台阶附着在城墙上,陡峭如悬绳。

    云奂下了马,也不看端木舒,只说:“随从不许跟着。”说完径直走到阶旁,迈步而上。

    端木舒站在阶前,抬起头,那蜿蜒曲折的石阶仿佛直延伸到天上,只是看着,就让她生出眩晕之感。但云奂已经走了一段,她给江彦做了个待命的手势,咬了咬牙,也抬步跟上去。

    石阶下脚湿滑粘腻,浑浊的血水顺着石阶流淌下来,那是兵卒正在洗刷凝在阶上的血迹。

    浓郁的血腥味和难以言喻的恶臭再难抵挡,端木舒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扶着石栏就呕吐起来。

    这一吐也没能吐出些什么,把她的咽喉灼得更加疼痛了。

    云奂总算停下来,不过只丢了个冷眼冷笑过来,便又转头继续向上登去。

    端木舒抹了抹嘴,提起一口气,又跟上去。

    终于攀上关头,端木舒的力气几乎已经耗尽,两腿酸软得站立不稳,只得扶住女墙。

    等她缓过气来,见云奂站在不远处,低头看着脚下。

    城头上已经打扫干净,只剩下云奂脚下的那具尸首,静静地躺在金乌旗上。

    端木舒走过去。

    那是一具甲胄加身,但伤痕累累的,女人的尸体。

    葛章男女皆可从军,这端木舒是知道的,不过没想到头一次清楚地看到葛章的女武士,却是这样一种情形。

    这具尸首实在很残破,胳膊上中了箭,皮甲上有大大小小的伤口,致命的一刀在肋下,几乎横断身躯。

    不过女人的面容并不痛苦,仿佛沉睡般恬静。

    她看起来大约不到三十岁,皮肤因风雨曝晒显得色深而粗糙,面庞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只有眉心刺着的半轮日焰火红依旧,如朝阳初升。

    “乌扬灼弥奢?”端木舒问。

    云奂转头看她,似乎有点惊讶,不过还是点了下头:“是。”

    灼弥奢的意思,是神赐之福。

    葛章王族乌扬氏自诩日中金乌的后裔,是太阳神女曲诺木峨的亲侍。传说曲诺木峨曾借乌扬氏长女之身降临人间,所以乌扬氏的长女,在葛章有超然神圣的地位。

    灼弥奢是葛章时隔三代才降生的大王女,不仅是葛章的大司祭,也是葛章下一任的王。

    朔关之外,就是地势开阔的平陵,那是葛章人耕作牧马的夏场,无险可守,传说从平陵入山,三日便可达葛章王廷。朔关之重,无怪灼弥奢亲自来守。

    “难怪竖金乌旗,原来守朔关的是灼弥奢。”端木舒顿了一顿,说:“不过没想到,她竟然守到死。”

    云奂又低下头去:“是个很厉害,也很有决心的女人,不愧为葛章的大王女。”

    这话听起来是真心的,端木舒从不知道,云奂也会夸奖别人。

    “是我杀了她。”云奂说。

    这一句似乎又得意,又怅然,端木舒闻言看向云奂,云奂仍然低头看着灼弥奢的尸体,眼神郑重,表情堪称肃穆。

    金色的晖光如驰箭般刺破山岚,朝阳在峰峦间升起,山风涌来,群鸦噪鸣。

    云奂抬起头来看端木舒,方才的神情如晨雾般消散,他挑眉:“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不过我虽然答应听你说,可不保证听完了会怎么做。你要说什么最好想想清楚再开口,你也看到了,就算是女人,我也杀得。”

    端木舒说:“其实我原本还打算跟你再辩一辩繁城局势,朝堂利弊,不过我想你应该不喜欢听。”

    云奂轻笑一声:“怕了?”

    端木舒点头:“嗯。”

    这倒让云奂有点意外:“承认得这么痛快?”

    端木舒绕着灼弥奢的尸体走了两步,走到她肩旁,蹲下来仔细看她的脸,虽然那面容已经灰败,但阳光照亮了眉间半枚日焰,仍然火一般炽红。

    端木舒抱住膝,盯着那半枚日焰:“我不是怕你杀我,我是怕你杀了我,还小看我。”

    “嗯?”云奂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我小看了你?”

    “你是不是觉得,我千里迢迢远赴南郡,不过只为了我阿兄一人的性命,只为了端木氏一家一姓之利,心中只有世族的荣辱权禄。”

    “难道不是?”

    “你之所以尊重灼弥奢,无非因为她是为身后的葛章,为万千葛章子民而死。”端木舒抬起头:“但端木氏的身后,也有曲离的数万臣民,而我,是他们的姝君。”

    “你是想说,你同灼弥奢是一样的?”云奂的语中带着不屑。

    “我也许没有她厉害,但我也是一个有决心的女人。”

    “哦?你有什么决心?”

    端木舒抚平金乌旗的褶皱:“如果说灼弥奢的决心是绝不活着看你出朔关,那我的决心就是,一定要活着把你带出朔关。”

    云奂也绕了两步走过来:“但是你自己能不能活着出朔关,你说了都还不算。”

    端木舒说:“你给流民放粮了吧?”

    云奂的脚步停住,他的刀鞘响了,端木舒听到他冷笑:“你想威胁我?这就是端木氏姝君最后的手段?”

    “我虽然不厉害,但好在近来还学聪明了点,没有那么蠢。”端木舒站起来:“别误会了,我只是想让你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还用不着你来指教。”

    “这可不好说。”端木舒绕过灼弥奢,走到女墙旁。

    清冽的晨风浣净昏沉,她向来时的方向远眺,苍翠的林带绵延而去,驰道如丝绦般在其中穿梭显没,极目处隐约可见零落的村庄,而更广阔的南郡土地,隐没在天际翻腾的云浪之后。风景看似如画,实则满目疮痍。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惜违背军律。”端木舒说:“我在南郡一路走过,看多了南郡流民的惨状,也出手帮过他们。我虽然也帮过他们,但到底和你,和你手下的将士们,是不一样的。”

    云奂走过来,在她身边站住:“说说看,怎么不一样。”

    “我之所以出手相助,只不过是一时的同情。而我如果不死,早晚会回繁城,等我回了繁城,南郡的人和南郡的事,又都离我很远了,抛在脑后不一定会想起。但是对你们来说,南郡是你们的家乡,南郡的人是你们的父老,南郡一直在你们心里。”

    “谈兵法,谈利弊,现在开始攻心了?”云奂说:“你是想劝我为了南郡,为了南郡百姓,也要尽快出关,结束战事?”

    “大体来说是这样,但是其中缘由还没有这么简单。”端木舒转头看他:“你应该已经知道,文耀治下的南郡府库空虚,那你有没有想过,军粮从何而来?”

    “这还用问?当然是购自诸侯。”

    “葛章作乱,秋季没有入贡,君上拿什么向诸侯购粮?”

    这一问把云奂问住了。诸侯向晋国售粮,为的就是铁与平陵马,绝不肯只以金银财物交易。晋国虽然也有铁矿,但出产远不足供给,还要靠葛章入贡,而平陵马,更不必说,正是葛章人在平陵放牧的马种。

    云奂愣了半晌,说:“既然有粮,君上自然是找到了办法。”

    “的确。不知你听说没有,君上将沣国公主迎入平葭宫,欲与沣国联姻,而沣国遣来的国使,是九苍秦氏的家主。但沣国想必不会因为联姻,就肯只收金银吧?”

    云奂领会得倒是很快:“你是说,这军粮,是君上向沣侯借的,过后还是要用铁马来还。”

    “没错。”端木舒点头,而后又看向关内的南郡大地:“几百年了,一举夷灭葛章,安定南郡的机会就在眼前,对君上而言,不过是早几日,晚几日的事。但对南郡流民而言,几日,可能就是生与死的差别。你当然可以用你的军粮接济这些南郡百姓,但即便如此,我只怕他们跟在你身后捡拾的每一口残羹,日后也都要用百倍千倍的艰辛和劳役来还。你让他们吃得越多,他们就要还得越久,还得越苦。”

    她转过身,面对云奂:“你打算让他们身上的债,累积到多少呢?”

    云奂终于不语,只是把手锤在了城墙上。

    端木舒说:“我的目的依旧是求你进山,援助我阿兄。但是如果你真的拔营,一定是为了南郡,为了南郡的父老,这一点,我绝不会误解。”

    “哼。”云奂转身,从她身边走开。

    端木舒的目光追随着云奂,等着他是否还会再说些什么。但是云奂只是又走到灼弥奢身边,他蹲下身,将灼弥奢的尸身连同她身下的那面旗一同抱了起来,朝女墙边走来。

    有什么东西从灼弥奢的怀里滚落出来,端木舒叫停云奂:“等等。”

    她走过去低身捡起,那是一只木雕的小雀,刀痕还粗糙,看起来没有完工。

    云奂低下头:“什么东西?”

    端木舒将那小雀托在手心给云奂看了一眼,云奂挑挑眉:“她还挺有闲心。”

    不过端木舒重新将那小雀塞回灼弥奢怀里,他倒也没有反对。

    城墙之下,兵卒们已经聚集,整齐地排成军阵,准备入驻关内。

    云奂将灼弥奢被金乌旗包裹的尸身高高举起,城下的兵卒们都仰起头注视。

    云奂喊道:“这就是葛章大王女,乌扬灼弥奢!”

    在这万众注视之中,他将灼弥奢用力抛了出去。

    群鸦惊散,旗在空中展开,在尸体的两侧猎猎飞扬,那具尸身就这样决然地向下坠去,像一只折翼的飞鸟,陨落于雄关脚下被鲜血浸染的土地。

    “就算是金乌,死了,也一样要落在地上!”

    云奂的吼声震耳欲聋。

    自诩金乌神族的乌扬氏,在远岚山中的时代,就远比晋国宁氏的先祖更有权威。时至今日,对南郡,乃至整个晋国而言,仍然隐隐有着不可触碰的威严。

    但是金乌也只能坠落。

    欢呼声骤然爆发,兵卒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那片锋利的涌动在朝阳下粼粼。

    云奂抬起手握拳挥舞,喊道:“夷灭葛章,一统南疆!”

    “夷灭葛章,一统南疆!夷灭葛章,一统南疆!”山呼如潮,盘旋直上,回荡在朔关的上空,鸦雀争鸣,风声呼啸。

    云奂终于重新转过身来,看端木舒,他的目光炯炯,面容坚定。

    端木舒看见云奂的嘴唇动了一动,却没有听见他说的什么,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突然就陷入一片昏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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