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颠簸不定,全身仿佛散了架似的酸痛。

    端木舒睁开眼,她是仰躺着,上方黑黄一片,她伸出手,粗糙的触感,原来是一块支在上方的篷布。

    她翻个身,掀开篷布的一角,入目是地上的杂草和旁边的马蹄。

    “少君?”马蹄靠了过来,骑马的人跳下来,凑近:“少君醒了?”

    “江彦?”端木舒揉揉眼睛,神思突然清明,她一下撑坐起来:“这是在哪儿?”

    江彦掀开了覆盖在车上的篷布:“平陵。”

    原来她正躺在一辆马拉的木板车上,眼前是一片原野。

    “那云奂……”

    她刚开口,江彦就指向另一面,端木舒转个身,看到远处行军的队伍正在缓慢移动,云奂正在那队伍的最前面。

    江彦在旁道:“将军怕耽误行军,就找了辆运粮车,让我带着姝君随军上路。”

    云奂转过头来,大约是远远看见端木舒坐了起来,骑马朝这边奔过来。

    端木舒的目光越过云奂,看向远处群山连绵的脊线:“这是快要进山了?”

    江彦点头:“姝君昏睡了两日,这两日行军,大军已经快穿过平陵地带了,将军说今晚在山脚休息,明日一早进山。”

    “总算醒了?”云奂驰马到了跟前,勒马缓步:“嘴上说着什么活着带我出朔关的大话,一转眼就睡死过去了。”

    端木舒抬头看云奂,忽略他的尖酸,道一声:“多谢。”

    “哼,我拔营是为了南郡,要你谢我做什么。”云奂顿了一下,又道:“不过你在军中到底不便,要不还是暂且在平陵找个地方落脚,别进山了?”

    端木舒攥紧身上盖的薄褥:“不行,我一定要随军进山!”

    云奂进山大约只会根据自己的需要择机应变,并不一定会对阿兄施以援手。

    云奂耸耸肩:“随便你,但是如果遇上什么事,可别怪我顾不上你。”说完,他又转身打马而去。

    端木舒的手摸向腰间,离开家之前她也特地给装满了两只香囊的百岁香,但山中瘴气,对体虚之人的影响,并非嗅闻百岁香就可以驱散的。

    她将一只香囊递给江彦,又吩咐道:“江彦,快给我拿吃的和水,我要尽快恢复体力才行。”

    ---

    远岚山南麓雨下得少,但阳光在这密林里依旧十分稀缺。丛林的最上层是高可擎天的乔木,这些喜光的植物将如伞般的树冠向四周贪婪伸展,尽可能地承纳着每一缕阳光,相对矮小的灌木只能在其下偷生。

    每一丝阳光都如此珍贵,绝不会被遗漏,所以地面因常年没有光照而总保持着潮湿,落叶和枯萎的植物,或许还有动物的残骸,在地上积成厚厚的一层腐殖质,落脚有一种令人不大愉悦的柔软。

    雾气在周边弥漫。一天之中,除了午时前后,山中都笼罩着浓雾,这地处极南之地的群山也正是因为常年山岚氤氲,所以才有“远岚”之名。

    队伍里开始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这从散发着腐败气息的地面上蒸腾起来的山岚并非纯粹的水雾,其中还混杂着瘴气。

    端木舒掏出香囊嗅闻了几下,又继续向前跟上行军的步伐。

    进了山,不能再坐车骑马,不过好在她不是真生了病,只是多日疲惫爆发出来,睡了两日再努力吃喝补足,倒也恢复得快。

    这已经是进山的第三天了,虽然传闻说从平陵入山,三日便可达王廷,但是前提是知道王廷的位置。

    然而葛章王廷的方位,向来是秘而不宣的,不要说晋人,即使是在葛章也只有王族和亲卫之族知道。

    若是葛章军队从朔关撤退,说不定还能循着撤军的痕迹追踪到王廷,但灼弥奢在朔关战到全军覆没,断了晋军的这条路。

    止步修整的军令向后传去,大军停下了脚步。

    端木舒加快速度,循着队伍向最前头去,看见云奂正站在一截倒地的树干前,拿着刀剔除上面颜色鲜艳的野菌。

    端木舒上前去,问:“哨探有回报左军的踪迹吗?”

    云奂收起刀,在那截还未完全朽烂的枯木上坐下:“还没有。”

    “但按照你先前说的分兵时的计划,左军早该行军到这一带了。”

    “或许途中葛章人停下来与他们交战,延误了行程也是可能的。”

    “葛章人残部溃逃入山,怎么会主动停下来交战?”端木舒蹙眉踱步:“除非利用地形占了优势。”她停下来:“那岂不危险?再多派些人去找找吧。”

    “现在对我而言,最要紧的是先找到葛章王廷。”王廷寻不着踪迹,再加之瘴气影响,云奂显见得愈来愈烦躁烦躁:“补给难以翻越峰脉运输到南麓,我们的粮草支撑不了太久,也许左军只是失了方向所以误期,我可没时间去照管迷途的雁。”

    山中地形复杂,让对南郡气候都不甚熟悉的左军先行入山追击本就无理,左军若在山中失途,云奂怎能毫不理会?

    但端木舒此时却不能跟他争论这些,只怕除了惹恼他并无用处,但她必须说服云奂先找到左军,毕竟按云奂所说,补给无法运到南麓,左军的粮草岂不是更加危急。

    “右军在朔关已经消耗不小,就算你找到葛章王廷,难道靠剩下的这些人,有把握拿得下?”

    云奂正用手揪着近旁的一株红色树苗的枝叶:“葛章主力折损将尽,残部更是可怜。我着重寻找王廷,附带着找找左军,一边也准备着传信主帅请求中军调兵支援,这才叫万无一失。”

    云奂所说倒也不错。自己还有什么说辞?端木舒抱着臂来回踱步,神思飞转。

    “你别转了,我本来就头昏沉,看着更晕了。”云奂抱怨一声,将手里的残枝败叶一洒,那鲜红如涂朱的羽叶就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

    朱羽如火花一般,映得端木舒脑中灵光迸现,她猛地停下脚步转身:“我能帮你找到葛章王廷。”

    云奂抬眼:“你这辈子都第一次来南郡吧,怎么会知道葛章王廷的所在。”

    端木舒道:“我的确已经有了线索。我可以把线索告诉你,但是有个条件,你要先与左军会合,再一同去王廷。”

    云奂嗤一声:“就算你告诉我,我不先按这线索找到王廷,如何验证你说的是真是假?我要是答应你的条件,你岂不是可以随口编些瞎话先诓了我再说?”

    两人一时僵持住,就在这时候,有个小卒跑过来,飞快行个礼:“将军,哨探传消息回来,在东南十五里的山坳里发现交战的痕迹!”

    端木舒精神一凛,催促云奂:“快派一队人过去看看吧?”

    “东南?”旁边一个中年军士皱着眉出声。信庭郡倚着远岚山,信庭出身的兵卒中有些对远岚山大致地形有所知晓的,都被云奂选在身边充作向导。

    云奂撇过头去:“怎么?”

    那军士拿出一张在麻布上手绘的地图,图十分粗陋,只有大致的山形走势。他将手在上面点一点:“将军,咱们现在大约在此处,往东南,就是这里。”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圈出一块,端木舒看到那里山线繁密。

    军士指着那一块:“这里是老人们传说叫作引鹿拗的地方。”

    “引鹿拗?”

    军士点头:“是,据说这里有很多深谷,极适合埋伏围猎。”

    云奂的眉头也蹙起来,他问那传信的小卒:“可有看清楚具体的情形么?看出是哪边取胜了?”

    那小卒摇头:“未曾,说雾太浓,实在看不确切。”

    站在一旁的右军领正寇览道:“山中雾瘴重,山谷尤其如此,虽然谷地行军凶险,但也便于匿迹,说不定葛章人还潜藏其中。”

    端木舒急道:“此时前去,正能赶上日中雾散,若真有葛章军潜在附近,我们早些发现,总也好过无备之时突然遭遇。”

    云奂看她一眼,站起来:“虽然我知道你的心思,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他侧过头朝寇览道:“你带上一队人马先快速过去探一探,不过要小心不要露了行迹,葛章人应该还不不知道我们已经到了此处,若真有葛章人,别惊动他们。”

    见寇览转身要走,端木舒追上去:“我也去!”

    端木舒是女扮男装,在军中并不是秘密,但是这位扮作少君的姝君到底是何人,又为何对左军如此执念,大家却并不知晓。寇览回头看看端木舒,憋着掩盖不住的不满:“小人要挑些脚程快的,少君只怕……”

    端木舒恳切道:“你只管按自己的来,我绝不拖累你们。”

    寇览又看向云奂,云奂重新坐下来:“随她的便,你们不用管她。”

    端木舒带着江彦,到底还是跟着寇览到了引鹿拗。

    众人藏匿在密林的边缘。

    从山腰往下是两山间一条狭长的谷地,因被两侧的山峰遮挡,所以日照不多,喜光的乔木就零落了,于是野蕉海芋之类便兴盛起来。

    但是此处山坡上的植物都一片狼藉,大片被压倒和折断,地面上遗留着烧焦的痕迹,偶尔看到有羽箭之类零落在地,甚至还有血迹。

    端木舒和军士们就半跪在残余的植物下,朝谷中探看。

    云般稠密的雾气填满了山谷,像一条静谧且徐缓的河流,在山风的吹拂中缓缓起伏。

    寇览拔出刀,将刀深深地扎进地里,长刀刺穿表层的腐殖土,直刺到下层的泥岩中去,这样能够捕捉到附近地面的震动,如果有大队人马行军,便能听出。

    寇览将耳朵贴在刀上,仔细听着。

    端木舒吩咐江彦照样做了,也听了片刻,大地一片宁静。

    有人在窃窃私语:“你们闻到没有?”

    随着日升,山风从谷中抬升,带来一股恶臭,这并非瘴气所带的那种陈腐之气。

    军士们沉默地互相传递眼神,都面色严峻。

    日渐到中天,雾气开始逐渐变淡,消散。

    谷底景象终于显露。

    只一眼,端木舒的血液都冻结了,整个人冷透。

    谷底躺着密密麻麻的尸体。

    身着细鳞甲的巡祤府军的尸体。

    一场大败,以这些尸首状况来看,大约是两三日之前的事了。

    难道,她到底还是来迟了?

    端木舒木然站起来:“我下去看看。”

    寇览连忙起身,粗声制止:“少君还是不要下去为好,谷底瘴毒疫病甚重,况且还未探清葛章人是否还在附近。”

    端木舒胡乱地拂开枝叶,眼睛并不看脚下,只顾着在谷底密密麻麻的尸身中梭巡:“我得去找找。”

    “少君要找的想必是军中将领。”寇览追在她身后,急道:“将领不管是死是活,都会被葛章人带走,就算冒险下去,也找不到哇!”

    但端木舒还在踉跄着朝前走,江彦道一声“得罪”,伸手将她按住,把百岁香的香囊持在她的鼻下。

    百岁香抚平躁意的温沉中带着一丝酸涩,点醒心神,端木舒终于从恍惚中清明过来,惊觉方才自己神思动荡之间,更受了瘴气乱惑。

    寇览绕到她面前:“少君别着急,咱们散出去的人还没回来呢,底下这也不是一时两刻的事了,有什么不能等的。”

    端木舒稳住心神,再看谷底一眼:“是,是我轻率了。”

    等待了很久,直到山谷中雾气又重新开始积聚,终于有兵卒陆续来回报,都没有发现什么痕迹。

    “葛章人在山中来去,比我们要自如得多,如果化整为零小股行动,确实难以寻踪。”寇览说着担忧地看了一眼端木舒,大约是怕她又有什么冲动之举。

    但端木舒此刻却很沉得住气,依旧耐心等待着剩余的探报。

    “领正!领正!”一个军士急匆匆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属下在对面山腰上发现了左军撤军的痕迹,或许是突围而去!”

    “突围?”寇览朝对面望去,这里山势陡峭,峡谷深切,若被围陷其中,突围着实难以想象,方才众人都不敢抱此希望。

    端木舒却点头:“果然,你们仔细看,谷底的人数,还不至于是全军覆没。”

    左军满编有巡祤府三翼共九千人,算上进山前的伤亡耗减,所余大约还有七千余人,谷底横尸累累,绵延而去,乍看的确令人惊恐,但若静心细细测数估算,左军至少还该有小半的残留。

    众人也都朝谷底看了半晌,各自估过,纷纷点头,寇览道:“不过还是要先回报将军,深山之中,小人不敢擅自循迹远离。”

    他话音刚落,端木舒已经朝来时的方向奔了出去。

    看着气喘吁吁的端木舒,云奂的眼神中多少有了丝刮目之意:“你是说,左军在引鹿拗受挫之后东撤了?”

    端木舒吃力地站直身体,喘了几口大气:“先去找他们会合吧?”

    “谁知道他们撤出去多远了。”云奂凉凉道:“就算左军还有残部,逃脱的人中,也未必有你阿兄。”

    端木舒一愣,她激动之下,竟忘了还有这种设想。

    云奂见她怔住,又加一句:“说不定你阿兄正被葛章人擒住,早些找到王廷,还能救他。”

    端木舒垂下眼来,她的确忧心兄长,但她又想起谷底那些尸首来。

    她咬咬唇:“如果我阿兄不在,左军遭受重创又群龙无首,想必也几乎粮绝,在这山中就更是凶多吉少了,毕竟是几千条人命,你真要坐视不管?”

    那些普通兵卒,岂非也是别人心中远征的父兄亲人。

    “哼,本事没多大,成天大道理倒是不少。”云奂这么说着,却还是将手一抬,行军的号令便传开去。他站起身,拍拍裙甲上的灰土:“前面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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