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消毒水味隔着口罩钻进鼻腔,程扬坐在角落的位置,抬眼看电子屏上跳动着的人名。

    头发已经长得快要遮眼了。

    他伸手往后抓了把,疲惫的眼睛暴露在清冷的灯光里,在白净肤色的映衬下,眼周一圈青黑格外醒目。

    拿完药,先去剪头发,再找陶知乐打跆拳道。回家,冲个热水澡,吃药,睡个好觉。

    这是程扬今天的计划,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挂神经内科的人很多,程扬是下午临时挂的号,几乎排在了最后。

    面前的医生推推眼镜,声音不急不缓,“失眠多久了?”

    办公桌角落的加湿器发出微弱水声,程扬眨眨酸涩的眼睛,说:“记不清了,大概有几年了。”

    大四那年程扬放弃了系里的保研名额,毕业后带着孤注一掷的拼劲,入职互联网大厂。待了五年,头发还算□□,睡眠时间却已岌岌可危。

    最开始还能勉强对付,可到后来,连睡满四小时都成了奢侈,这也是他选择离职的主要原因。

    来澜城后工作强度不像之前那么高,失眠反倒更严重。近几周,程扬开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被折磨得没办法了才来医院。

    “之前睡眠情况怎么样?”

    “一直不太好,”程扬顿了顿,“最近几个月比较严重。”

    “入睡困难还是睡着了容易醒?睡醒了觉得累吗?”

    程扬如实道:“都有,睡醒了会很累。”

    医生点点头,又问:“工作、感情,或者是家庭方面有什么压力吗?”

    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收拢,程扬简短地回答道:“没有。”

    医生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目不斜视道:“待会儿拿着单子去开药,记得遵医嘱服用,但靠药物只能是暂时的。”

    “每个人失眠的解药都不一样,你最好找些别的办法,比如听点什么之类的,来缓解失眠会比较好。”

    “好的,谢谢。”

    拿完药走出门诊部大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外面下起雨,密密匝匝的雨丝让眼前变得模糊朦胧。

    一阵风吹过来,夹着雨刮在脸上,有点冷。

    “帅哥哥!”

    冰凉的手指贴过一片温软的暖意。

    程扬闻声低头,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小女孩仰着脸,乌黑的大眼睛里满是认真地问他。

    “你可不可以带我去买草莓蛋糕?”

    身后,大厅里忽然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和人声,接着又很快消失,似乎是出了什么事。程扬皱眉转头看过去,什么也没看到。

    小女孩急切地晃他的手。

    程扬收回视线,环顾四周都没看到有家长,于是蹲下,与她对视,问道:“你爸爸妈妈呢?”

    “他们忙啊…”说着小女孩一跺脚,语气埋怨,“陶知乐说来接我,可一直没到!”

    “陶知乐?”

    听到熟悉的名字,程扬拿出手机,从群里翻出一张照片,上面的人正笑得灿烂。

    “你说的是他吗?”

    “对对对!我们的教练老师陶知乐!”小女孩捧住手机,惊喜地说:“你们认识哦?那太好了,帅哥哥你就带我去买吧,求求你了。”

    她拽着程扬的手不松开,表情可怜兮兮的,让人完全无法拒绝。

    “我可以带你去,”程扬安抚她的情绪,“但要先给陶知乐打个电话。”

    “他不接的!我刚给他打过!”

    小女孩亮出自己的电话手表,随后灵机一动道:“要不这样,帅哥哥,我用你的手机给陶知乐发语音!这样他就知道啦!”

    程扬被眼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逗笑,只能无奈点点头。

    “陶知乐!我是张小果!你迟到太久了!所以我拜托这个认识你的帅哥哥带我去给杨子誉买草莓蛋糕了!不要担心!我很安全!”

    说完,张小果迫不及待地把手机还回去,眼睛眨呀眨地看着程扬。

    “说完了,现在可以走了吗?”

    “可以了,”程扬脱下外套,罩住张小果,问她:“外面在下雨,我抱你过去好不好?”

    张小果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当然好呀!”

    脱了外套,上身只剩件黑毛衣,抵不过夹雨丝的风。程扬加紧步伐,抱着张小果快步走到停车场。

    张小果在副驾驶的位置坐好,乖乖给自己系好安全带,还不忘说“谢谢”。

    程扬打了把方向盘,说:“不谢谢。”

    张小果也脆生生道:“那我就不客气啦。”

    小孩子的童真能舒缓心情,程扬听完没忍住,笑了笑。

    周六,加上又是雨天,路上很堵。

    张小果小心翼翼地护着放在膝盖上的蛋糕盒子,秀气的眉毛拧着,圆滚滚的脸上有些焦躁,一个劲地盯着窗外看。

    程扬敏锐地发觉她低落下来的情绪,趁等红灯的空档,找了个合适的话题,“张小果,你今年几岁?”

    “快七岁了,”张小果回头看他,“你呢?”

    “二十七岁。”

    “哇。”

    程扬笑,“为什么‘哇’?”

    “二十七岁很特别呀。”

    意料之外的答案,程扬顺着问:“为什么二十七岁特别?”

    张小果想了好一会儿,食指无意识地在蛋糕盒丝带上绕圈,“因为葛青姐姐说,‘人在二十七岁会拥有属于自己的魔法师。他可以送小狗回家,养大很多番茄…还能,变出让人安心的味道!’”

    “总之!二十七岁能做很多事!”

    她拍拍包装盒,笑得无忧无虑,“还可以买草莓蛋糕!”

    前辆车的尾灯红得刺眼,程扬沉默下来。

    绿灯亮起,十字路口川流的车辆变换方向。似是想起什么,他开口问道:“让人安心的味道,是什么味道?”

    “这个嘛,葛青姐姐告诉我说要自己想,”张小果认真回答道,说着她又拍拍蛋糕盒,“我觉得应该是草莓味!帅哥哥你觉得呢?是什么味道?”

    程扬想了会,说:“薄荷味吧。”

    “啊!”张小果的脸皱起来,立刻反驳道:“我觉得不是!安心的味道不应该是甜甜的吗?薄荷味很苦呀。”

    “是吗,”程扬有些出神,又问:“张小果,你觉得安心,是什么呢?”

    张小果很快回答道:“是喜欢啊。”

    雨刷器重复擦着挡风玻璃,水痕迅速晕开,程扬盯着前方拥堵的路况,握着方向盘的手收紧,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正值饭点,医院停车场几乎满员。程扬绕了一圈,才等到一个空位。

    “走吧。”

    程扬拿起蛋糕,等张小果自己解安全带。手机默认铃声响起,是一串陌生号码。

    他想都没想就按了挂断。

    “不接电话的人,”张小果看着他,语气稚嫩又认真,“会被讨厌的哦。”

    程扬把眼前这个小大人再次套进外套,“这又是谁告诉你的?”

    张小果的大眼睛转一圈,露着牙笑。

    “陶知乐啊。”

    “知道了,我会打回去的。”

    程扬只得承诺道,然后才下车,又绕到后备箱拿出雨伞,走到副驾驶,抱出张小果。

    “雨下得好大!”张小果的声音里带着兴奋,“好像还有雪!”

    “嗯,”程扬补充道:“是雨夹雪。”

    医院大厅里有暖气,程扬把外套穿回来,蹲下帮张小果整理了下头发,“要去哪一层,我送你上去。”

    张小果摇摇头,后退一步给他鞠躬,“帅哥哥谢谢你,我自己上去就可以!还有…”

    说着她直起腰,“哒哒哒”跑到靠窗的一排铁凳处,把蛋糕放好,又把书包拿下来,翻找着什么。

    程扬跟着走过去坐下,看着毛茸茸的小脑袋塞进书包,唇角的笑意不自觉加深。

    “找到了!”张小果手里举着一串粉红色的水晶手链,递到他眼前,“喏,帅哥哥,这个送给你,我自己串的!”

    粉嫩嫩的,程扬下意识就想拒绝,可透过圆圈看见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又只好收下。

    “快戴上看看!”张小果靠着他坐下来,声音欢快,“可以带来好运哦!希望你的病也能快快好!”

    小孩子单纯又美好的祝愿。

    程扬犹豫了几秒,把粉色水晶手链戴在左手上。戴好后他竖起手给张小果看,手链刚好卡在他腕骨的位置,透亮的珠子发出细碎光斑。

    “很漂亮,谢谢你,张小果。”他说。

    程扬没想到眼前的小女孩不仅聪明,还很善良,细心。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今晚他总是想起叶澄意。

    张小果满足地笑起来,重新背起书包,“那我先走啦,你不要忘记打回去…”

    不远处传来一道急切又带着愤怒的女声,“张小果!”

    “妈妈…”

    张小果见势不好,往程扬身后躲。

    李瑶身上还穿着手术服,气势汹汹地迈着大步走过来,拽过张小果把人转了三百六十度,确定她没有受伤,才又站起来跟程扬道歉。

    眼前的年轻人个子很高,长得也是一表人才,看起来不像是人贩子。

    自家女儿自己清楚,李瑶反应一秒后道歉,“不好意思啊,这孩子人小鬼大,一会儿看不住就乱跑。”

    张小果踢踢脚,小声反驳,“我才没乱跑,是你们不讲信用…”

    李瑶装没听到,看见一旁的蛋糕盒子,后脑勺发疼,弯腰笑得尴尬,“这蛋糕多少钱?我转给…”

    “您客气了,顺路而已,”程扬道:“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拜拜帅哥哥,”张小果反应很快,跟他摆手,还不忘提醒道:“对啦,你不要忘记打回去哦!”

    程扬闻言笑,答应下来,稍微弯腰跟李瑶鞠了个躬,算是道别。

    李瑶也鞠躬示意,目送着他的背影走远。

    雨小了,雪渐渐大起来,在空中飘得荡荡悠悠。

    程扬有点想抽烟,习惯性去摸兜,却摸了个空,后知后觉已经戒掉很久了。

    走回停车场,抖落掉雨点收起伞,程扬坐进驾驶座,想起张小果刚才的话,于是掏出手机,翻出通话记录,找出刚才的电话号码拨回去。

    大概率是个推销电话,打回去对方也只会觉得他有病。

    想到这,程扬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电话很快被接起。

    意料之外的,熟悉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像是细针扎进他的心脏——“喂?是程扬吗?”

    握着手机的手发麻,车里静悄悄的,好一会儿,程扬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嗯,我是。”

    他闭上眼睛,眉心皱成一团,只觉得喉咙发紧。

    电话里传来隐隐嘈杂的喇叭鸣响,对方声音变得有些磕磕绊绊。

    “那个,是我,我是叶澄意。我手机被人抢了,现在在澜城高铁北站附近,季六一出差不在。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不可以…”

    对方顿了顿,声音低下来,道。

    “可不可以来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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