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狭小的厨房里,老式白炽灯管频闪,瓷砖缝隙积着黑褐色污垢,窗台上半瓶洗洁精的标签被油渍浸得发皱。

    沈清墨正踮脚将洗好的碗垒进橱柜,瓷盘相撞的脆响中,沈父“砰”地将啤酒罐砸在餐桌上。铝罐瞬间凹陷,泡沫从裂口汩汩涌出,顺着桌沿滴落在地板上。

    “阳阳奥数又是全校第一!”沈父的喉结随着吼声上下滚动,“清墨啊,你那个什么古诗文大赛——是叫‘酸诗比赛’吧?拿了第几啊?

    沈阳蜷在掉皮的沙发里打游戏,头也不抬:“亚军,奖金五百呢。”

    沈父嗤笑一声,手指戳向厨房:“五百?阳阳的竞赛班学费一学期就八千!文科生也就配写写广告词!”

    沈母低头擦桌子,抹布狠狠蹭过啤酒渍,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突然转身从微波炉后摸出一本裹着报纸的《李太白全集》,迅速塞进女儿围裙口袋。

    “墨墨,阳阳的校服纽扣掉了,”她声音轻得像怕惊动灰尘,“你帮他缝一下。”

    沈母看向沈清墨,左眉梢极轻微地上挑,视线蜻蜓点水般掠过沈清墨的房间,暗示女儿赶紧回房间,别在这儿挨骂。

    可是沈清墨却没能会意,还是在水池前洗着碗筷。

    沈阳突然将游戏机摔到沙发上:“又输!这破网速!”

    他趿拉着拖鞋晃进厨房,从冰箱抓出最后一罐可乐,拉环“啪”地弹到沈清墨脚边。

    “姐,你那个亚军奖状呢?”他灌了口可乐,气泡声刺耳,“爸说贴我奥数奖状旁边,显得家里‘文理均衡’。”

    沈清墨并未理睬,沈阳也觉得自讨没趣,又玩起了他的游戏机。

    沈清墨攥紧沾满泡沫的钢丝球,指腹被铁锈划出细痕。洗洁精混着油污黏在指甲缝里,搓得皮肤发红也洗不净。

    洗碗槽里的残渣像被嚼碎的文科梦,黏糊糊地堵在下水道口。

    围裙口袋里的书隔着布料发烫,封面边角卷起毛边——那是母亲连续三周早起去菜市场帮工,用攒下的零钱买的。

    清洗好碗筷,沈清墨回到自己的房间。

    摸着母亲给她的《李太白全集》的封面,翻开封面,摸到了扉页上母亲的铅笔字:“墨墨,妈妈等你把诗写成光。”字迹被水渍晕开,像一滴未落尽的泪。

    她低头盯着房间里墙砖裂缝里滋生的霉斑,想起物理课学的“应力集中”——最微小的裂痕也会在压力下蔓延。

    心想:如果家是一块玻璃,我是不是那条让所有人避之不及的裂纹?

    厨房里的沈父突然起身,迷彩裤腰带上的金属扣撞到桌角,“当啷”一声。

    忽然看到餐桌上沈清墨的军训心得草稿,他抓起草稿——上面写着“江河终入海,离人隔重山”。

    “整天写这些酸溜溜的废话!”纸页被他揉成团砸向墙角,正中窗台上蔫巴的绿萝,“下个月起别去什么文学社了,给我腾时间盯阳阳的奥数!”

    这话也惹怒了坐在一旁默不出声的沈母,她猛地站起,塑料凳在地面刮出尖啸:“沈国栋!你当年追我时还抄过聂鲁达的诗!”

    空气骤然凝固。沈父的脸涨成猪肝色,沈阳的游戏机背景音乐欢快地唱着“Game Over”。

    深夜十一点,沈清墨卧室里。

    老式台灯泛着昏黄的光,窗纱被夜风掀起一角,月光混着路灯的冷白投在地板上,像一道割裂的银河。

    沈清墨蜷坐在木椅边缘,断裂的红绳散在斑驳的书桌上,像一条干涸的血脉。

    胶带黏在指尖撕扯时发出“嘶啦”声,她试图将两截红绳对接,可断口处的纤维早已毛躁,无论如何缠绕都显得支离破碎。

    棱镜碎片从抽屉深处滑出,锋利的边缘勾住袖口。

    她捏起碎片时,食指指腹猝不及防地被划开一道细痕,血珠倏地渗出,顺着棱镜切面滚落,在台灯下凝成一颗诡异的玫红色琥珀。

    她将染血的棱镜举到台灯前,手腕因久坐发麻而微微颤抖。光线穿过残缺的切面,在灰白墙面上炸开一片扭曲的彩虹。

    靛色光斑恰好落在母亲手抄的《声声慢》上,“凄凄惨惨戚戚”六个字被染成妖异的紫。

    窗外的风突然灌入,纸页哗啦翻动,棱镜折射出的光谱随之摇晃,像一群受惊的萤火虫。

    沈清墨下意识伸手去抓,光斑却从指缝漏下,只在她掌心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暖意。

    血珠渗入红绳的纤维时,她恍惚看见一年前的场景——父亲将母亲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摔向墙角,棱镜在瓷砖上炸裂成星屑。

    “整天摆弄这些没用的垃圾!”他的咆哮混着瓷片迸溅的脆响,“文科生就该老老实实背考点,搞什么文艺!”

    沈清墨心理:如果《考工记》里说的‘天有时,地有气’是真的,为什么我的光永远照不进他的眼睛?

    指尖的刺痛让她想起母亲深夜偷偷粘合碎片的模样。

    那天凌晨两点,她撞见母亲跪在地上,用睫毛胶一点点拼凑棱镜,月光从她佝偻的背上淌过,像一道愈合不了的伤疤。

    “墨墨,光碎了反而更亮。”母亲把修好的棱镜塞给她时,掌心还粘着胶水的残渍。

    当时沈清墨看着母亲,心里产生了一个疑惑:妈妈,你修补的是棱镜,还是你自己?

    所幸的是,当时摔碎的是母亲看小时候的沈清墨喜欢物理,于是精挑细选的买了一个棱镜当生日礼物。而脖子上的挂坠则是在沈清墨小升初时,母亲送给她的最宝贵的棱镜。

    可如今挂坠却也摔成了碎片,还只找到一个碎片。

    沈清墨旋转着棱镜碎片,光斑在墙上游移时,她仿佛听见棱镜碎片的低语,声音像物理老师讲解折射率时用的示波器杂音:“可见光波长380到740纳米……可你父亲眼里的你,连1纳米的容身之地都没有。”

    她猛地攥紧棱镜,尖锐的疼痛刺入掌心:“闭嘴!《墨经》里早说过‘光之人,煦若射’……光是直线传播的,总有一天会照到该去的地方!”

    血珠滴在沈阳的数学练习册封面上,沈阳的奥数题旁留着父亲龙飞凤舞的批注“优秀!”。

    她突然抓起红绳狠狠勒紧棱镜,对着虚空冷笑:“你看,就算把我拆解成7种颜色,我也比沈阳的满分试卷鲜艳!”

    窗外的野猫凄厉叫了一声,月光下的光斑应声碎裂。

    沈清墨忽然扯下练习册空白页,就着血渍写:“爸爸,如果把我拆解成钠元素的特征谱线,你会不会多看一眼?”

    将信纸折成飞机掷向窗外,却被风拍回窗台,卡在生锈的防盗网缝隙里。

    -

    次日清晨六点,操场集合点上。

    淡金色的光线穿透薄雾,单杠的铁杆凝着露水,远处食堂飘来豆浆的甜香。

    大家为了不迟到,都提早来到学校等待教官的到来。

    林明澈斜倚在单杠旁,迷彩服袖子卷到手肘,露出一截小臂,皮肤上还留着军训晒出的浅红。

    他单手捏着《高中物理必修一》,书页间夹着半张草稿纸,边缘被风吹得簌簌颤动。

    纸面潦草地画着同心圆磁感线,空白处挤满《滕王阁序》的批注:“‘层峦耸翠’——势能梯度分布;‘飞阁流丹’——非惯性参考系下的视运动。”

    林明澈心想:王勃要是懂麦克斯韦方程组,大概能把骈文写成电磁场论文。

    他无意识用食指敲打书脊,指尖沾了墨渍。

    昨夜熬夜计算发夹滑动轨迹的困倦涌上来,眼皮半垂时,草稿纸忽地从书页间滑落,像一片被磁极排斥的铁屑。

    此时沈清墨正抱着一摞军训手册匆匆路过,帆布鞋底碾过潮湿的塑胶跑道。

    草稿纸被晨风推到她脚边,“穷且益坚”四个字正盖在一道洛伦兹力公式上,蓝黑墨水被露水晕开,公式里的电荷量“q”洇成模糊的泪滴状。

    她蹲身拾纸时,迷彩裤膝盖处沾上了晨露,留下了痕迹,一缕碎发从耳后滑落,扫过纸面未干的墨迹。

    仔细一看草稿纸上的内容。

    沈清墨心想:磁场线和骈文对仗……这人脑子里是装了傅里叶变换器吗?

    指尖触到纸背凹凸的笔迹,像是有人写字时太用力,把物理的理性刻进文学的柔软里。

    她想起昨夜母亲裹在《李清照词集》里的纸条——“墨墨,光可以被拆分,但诗不能”。

    这时,林明澈快步走近,影子斜斜压上草稿纸,看到沈清墨看着草稿纸出了神。

    “你也觉得物理和古文能兼容?”他嗓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像砂纸擦过生锈的铁。

    沈清墨愣了一下,起身将纸片递还,“《考工记》里说‘天有时,地有气’——”她顿了顿,迎上他的目光,“物理不也是天地规律的注解?”

    林明澈接过纸时,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你怎么解释‘落霞与孤鹜齐飞’?总不会是参考系变换吧。”

    沈清墨指向草稿纸边缘的磁感线:“如果晚霞是带电粒子流,孤鹜就是穿越磁场的导体——切割磁感线时,自然会迸出诗句的火花。”

    “有点道理。”他若有所思的点着头。

    风忽然大了,书页哗啦啦翻动,昨日捡到的夹在扉页间的那块棱镜碎片“叮”地落地。

    那碎片缺了一角,断口像被暴力撕裂的星体,却在晨光中折射出七道锐利的色彩,将两人的影子钉在地面,仿佛某种未完成的实验图谱。

    林明澈弯腰捡碎片时,钥匙串从口袋滑出——迷你指南针疯狂旋转,铜制游标卡尺挂坠撞上棱镜,发出清越的颤音。

    沈清墨瞥见棱镜的断口处,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一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将棱镜碎片塞回书页,转身走向集合队列。

    沈清墨站在原地,捏紧裤袋里的《李清照词集》,书角硌得掌心生疼。

    晨雾散尽,教官的哨声刺破操场。草稿纸上的“秋水共长天一色”正叠着电场线方程,墨迹未干处泛起涟漪,像被揉皱的时空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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