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军训第三天,依旧是烈阳高照。

    操场被晒得发白,塑胶跑道软塌塌地黏着鞋底,蒸腾的热气把远处的国旗杆扭成了麻花。

    教官的吼声炸开在方阵队伍头顶:“正步分解——定腿!谁晃悠就加练半小时!”

    三班前排的秦穆楚突然晃了晃,迷彩帽檐滴下的汗在脚尖汇成小水洼。

    林明澈不动声色挪了半步,用影子给她遮住了半个身影。

    而此时四班,沈清墨绷直右腿悬在半空,迷彩裤下的膝盖抖得像筛糠。

    汗珠顺着马尾辫滚进后颈,她盯着自己鞋尖——胶底裂开一道细缝,像条咧着嘴嘲笑她的黑蜈蚣。

    每次落脚时,裂缝啃着水泥地发出“咯吱”轻响,混在整齐的踏步声里格外刺耳。

    三班队伍末尾,正认真站正步的林明澈,他的余光被一道晃动的影子勾住。

    四班第三排的女生每次落脚都比别人慢半拍,鞋底蹭地的声音像老旧的木门轴。他微微偏头,看见她迷彩服后背晕开深灰色的汗渍,形状像只展翅的瘦鸽子。

    “看什么看!”教官的皮带扣突然闪到眼前,林明澈猛地收回视线。

    皮带扣反射的阳光刺得他眯起眼,恍惚看见那女生的胶底裂缝又撕开几毫米,鞋帮里露出的白袜子沾着塑胶粒,像撒了层黑芝麻。

    烈日晒得水泥地也热的发烫,此刻的沈清墨感觉双脚就像踩在了火炭上一样。裂缝钻进颗碎石子,硌着脚心像被蚂蚁咬。

    她想趁转身时悄悄蹭掉,不曾想鞋底却“嗤啦”撕开更长的口子——这下连脚趾头都露出来了。

    知了的惨叫突然停了,空气凝成胶状的闷。教官的哨子沾了唾沫,吹出的音调带着黏糊糊的嘶哑:“全体注意!原地踏步——”

    天边滚来闷雷,乌云像浸饱墨汁的棉絮压到操场旗杆尖。

    教官的哨声刺破粘稠的空气:“全体注意!最后三组正步连贯动作!做完解散!”

    沈清墨每踏一步,裂缝就吞进几粒细沙子,硌得脚心生疼。汗水混着雨前潮湿的风钻进鞋里,裂开的胶底在水泥地上印出一串歪扭的鞋印。

    她故意把落脚声跺得响亮,试图掩盖布料撕裂的“嘶啦”声。

    林明澈在三班方阵后排,正巧看见她踏步后留下的鞋印,在水泥地上显得格外明显,鞋印前掌纹路比后跟深半寸。

    “发力点偏移,要么鞋大,要么脚疼。”他无意识用脚尖在地上划拉,模拟她步伐的间距。

    沈清墨脚趾在湿透的袜子里蜷缩,想起今早母亲偷偷塞鞋垫时说的话:“军训服不合身能换,鞋磨脚……忍忍就过去了。”可现在却如此的煎熬。

    林明澈数着她踏地的节奏,左脚重,右脚轻,像卡带的唱片机。泥地上的鞋印间距稳定在65厘米左右,这让他想起父亲实验室里精准的游标卡尺。

    林明澈手指在裤缝轻敲,默算步长与鞋码的关系(步距65cm≈身高×0.45,反推身高约162cm→标准37码)。

    “穿37码鞋的人,通常适合用0.5mm笔芯。”这念头冒出来时,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哎呀,有人变瘸腿鸭子咯!” 陈野突然从后排蹿到沈清墨斜后方嘲讽道。

    教官甩着哨绳走来:“嘀咕什么呢!四班最后一排那个男生。”

    陈野立正大喊:“报告!我在帮同学检查鞋底生态圈!这儿都长蘑菇了!”

    队伍里憋笑如漏气的皮球。

    沈清墨攥紧裤缝:“报告教官!鞋底正常,能继续训练!”

    轰隆隆,轰隆隆,天边再次响起雷声。

    正巧三组正步训练完毕,教官瞪了陈野一眼,吹了声哨,“全体都有!解散。”

    大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都放松下来,四散开来。

    沈清墨趁大家散开,赶忙先抬起脚,将鞋里的沙石抖出来。由于站的太久,加上沙石硌得,她双脚都酸痛不已,右脚更甚,只得一瘸一拐的像一旁的主席台走去。

    “大家注意,由于下午可能大暴雨,场地湿滑,学校通知下午大家休息半天。大家回去,路上注意安全!”耳边又传来教官的声音。

    快的同学,早早拿上放在主席台上的背包,准备溜之大吉,而林明澈还慢悠悠的等别人走开,等到没人注意到他时,才从口袋掏出军训手册拓下那个37码鞋印,再用笔画下鞋印边缘。纸页透湿后,脚印边缘晕开的墨迹像朵浅灰色蒲公英。

    风卷起沙尘扑向主席台,有人眯眼咳嗽。

    沈清墨的刘海粘在额头上,汗珠滑进裂开的鞋帮。远处小卖部老板娘忙着收遮阳伞,塑料布在风里猎猎作响,像面投降的白旗。

    林明澈嗅到空气里的铁锈味——那是暴雨的前调,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记住某个人的鞋码。

    -

    不多时,暴雨倾盆而下,眼疾手快的同学早已逃之夭夭,而沈清墨才刚刚躲到主席台下。

    暴雨砸在铁皮屋顶上像在敲架子鼓,林明澈猫着腰钻进后勤仓库时,裤腿还在滴水。

    仓库管理员老张正翘着二郎腿听收音机,破风扇“嘎吱嘎吱”转着,吹得登记表上那半块融化的大白兔奶糖摇摇欲坠。

    “报告!”他故意把军训帽檐压得低低的,袖口还在往下淌水,“四班有人鞋底开瓢了,得换双37码的。”

    老张从老花镜上沿瞥他:“哪个连队的?补领要班主任签字条。”手指头在桌面上敲出《打靶归来》的节奏,收音机里正放着《咱当兵的人》。

    林明澈摸出张皱成咸菜的《军训通讯稿》,纸角还粘着草屑:“张叔,校报说要写篇后勤保障的报道,您看这标题行不——《暴雨中的迷彩守护神》?”他指尖点着空白处,“采访素材我都攒好了,就差您补鞋的英雄事迹。”

    老张“噗嗤”乐了,吐掉牙签站起身:“小崽子挺能忽悠啊!”

    货架深处传来胶鞋的橡胶味,混着防潮剂的刺鼻气息。

    他随手抛来双迷彩鞋,鞋盒在半空划出抛物线,被林明澈用膝盖稳稳接住——像守门员扑救时最标准的姿势。

    膝盖内侧被鞋盒砸出红印,却装作没事人——他想起初中物理老师说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突然觉得疼痛也有公式可循。

    “鞋垫自己加!”老张又甩来双灰扑扑的鞋垫,上面印着褪色的厂商标志,“仓库就剩这老古董了,嫌硬自己垫卫生巾!”

    林明澈耳朵尖发烫,低头拆鞋盒,准备看看是不是37码的鞋,刚翻过来看鞋底,后颈突然被老张的蒲扇拍了一记。

    “磨蹭啥呢?等着领奥斯卡啊?”老张踹了踹墙角的纸箱,里面滚出几颗生锈的图钉,“你们这些文化生就会整虚的,当年老子在炊事班背锅都比你们利索!”

    林明澈看到37的数学,放心下来,鞋盒夹在腋下往外撤。临出门又被喊住:“等等!”老张从抽屉掏出两包旺仔小馒头扔过来,“堵嘴用的,省得你写报道瞎编排老子!”

    塑料包装的脆响让他想起沈清墨踩碎落叶的声音。犹豫半秒,把零食塞进了军训服内层的口袋里。

    -

    暴雨像有人在天上泼水一样,一点变小的趋势都没有。

    沈清墨缩在墙根,湿透的迷彩服紧贴着脊背,凉得刺骨。她扯下一根发绳,蓝色塑料绳早被雨水泡得发胀,使劲勒紧鞋底时,手指被绳纹硌出深红的印子。

    一道闪电劈亮操场,有什么东西“哧溜”跑过水汪汪的水泥地。沈清墨抬头时,只看见一双迷彩鞋稳稳放在脚边,双边的鞋带早系成死结——是怕被雨冲散。迷彩雨披的影子在拐角一闪,那人抬手晃了晃,渐渐消失在雨中。

    “喂!”她哑着嗓子喊,声音被雷声碾碎。那人没回头,迷彩雨披下摆扫过积水的瓷砖,溅起的水花里混着半片银杏叶——和早上粘在她鞋跟的一模一样。

    沈清墨把湿袜子团成球塞进口袋,正准备赤脚踩进新鞋。发现鞋里还放着两包旺仔小馒头,底下还压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几行小字:“37码的鞋,按你脚印算的,错了就塞报纸。这雨这么大,一时还回不去,吃点小零食,别饿晕了。”

    她噗嗤笑出了声。

    沈清墨穿进新鞋,跺了跺脚,新鞋咯吱响。总觉得新鞋比原来的鞋底软了许多,走在路上不再那么硌得慌,原来林明澈还偷偷跑去学校的小卖铺买了姨妈巾垫在了鞋垫底下。

    抬头望向空荡荡的操场,瞥见不远处的教学楼下有片个人正在拧着裤脚的水。

    雨幕里传来陈野的怪叫:“什么破操场,害的老子一身泥!”

    暴雨天,陈野着急回去,没注意踩到了一个大水坑,下半身沾满了泥巴。他跳脚骂娘时,林明澈在教学楼底下低头憋笑,拧着裤脚的水。

    沈清墨盯着小纸条上的小字,她想起父亲总说“穿37码的脚考不上重点”,此刻却觉得这双柔软的鞋比任何奖状都痛快。

    林明澈活动了下脚趾,披上迷彩雨披往家的方向前进——他把自己备用的鞋垫给了她,现在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鹅卵石上。

    陈野一路骂骂咧咧蹦跶时,林明澈别过头看雨,嘴角却翘得压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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