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在瓦当上滴了整旬，青石板沁出墨色水痕。沈青茶踩着木屐穿过回廊，裙摆扫过潮湿的墙根，惊起几只正在蜕壳的蜗牛。后厨蒸笼腾起的热气里，隐约浮着几缕蛇形的雾。
墨隐来时总带着不同的古茶具，今日是康熙年间的竹丝扣瓷茶瓯。他照例坐在西窗下的老位置，唐装换成了靛青苎麻衫，袖口银线依然绣着螣蛇纹。沈青茶注意到他从不触碰滚烫的茶盏，指尖总悬在杯沿三寸处，像是要接住蒸腾的热气。
"前日暴雨冲垮了东厢房的瓦。"她将新焙的茉莉银针推过去，青瓷盖碗底沉着两片墨色茶梗，"先生可认识修古建的手艺人？"
墨隐正用茶针挑开茶饼，鎏金针尖在阴雨天泛着冷光："早年学过些营造法式。"他忽然抬眸，瞳孔映着天井里摇晃的树影，"掌柜的若信得过我，午后便可动工。"
沈青茶望着他腕间随动作时隐时现的青痕，想起昨夜在祖父账本里翻到的记载——宣统三年修缮茶馆的匠人名录中，有个叫"墨先生"的批注：精木作，善夜工。
蝉鸣最盛时，墨隐踩着竹梯上了房梁。沈青茶在底下递榫头，看见他腰间别着的古铜尺刻满蛇鳞纹。朽木被掀开的刹那，陈年的沉香混着蛇蜕气息扑面而来，梁上簌簌落下些金线镶边的墨色薄片。
"这是…"沈青茶捻起一片对着光看，薄如蝉翼的碎片映出七彩晕纹。
"前朝贴梁的金箔。"墨隐的声音从梁上传来，带着奇异的嗡鸣，"光绪年间时兴用蛇纹金装饰房梁，取镇宅之意。"
她还想细看，碎片却被穿堂风吹向古茶树。墨隐忽然从梁上倒挂下来，苎麻衫下摆翻卷如蛇尾，苍白的指尖堪堪截住碎片。这个姿势让他的束发带垂落在沈青茶眼前，缎面上绣的野山茶沾了梁间积灰，倒像蒙着经年的雾。
"当心。"
沈青茶递竹钉时触到他手指，凉意顺着指尖窜到心口。二十年前井底的墨蛇缠住她腰身时，也是这样沁骨的寒。墨隐接过竹钉的瞬间，后颈碎发被风掀起，露出寸许淡青鳞纹。
修缮持续到月上柳梢。墨隐说夜间潮气重，更利木料咬合。沈青茶在廊下煨着红枣姜茶，看他在梁间游走如履平地。月光漏过新补的瓦缝，在他身上织出鳞片似的银斑。
后半夜下起细雨，墨隐的苎麻衫竟滴水不沾。他收拾工具时，沈青茶瞥见铜尺缝隙卡着片完整的蛇蜕，金线镶边与她幼年系在窗棂上的一模一样。
"东厢房梁柱有白蚁蛀蚀。"墨隐突然开口，惊得她手中姜茶一晃，"明日我去配些药粉，掺在桐油里刷两遍便好。"
沈青茶望着他衣摆消失在雨巷，转身时踩到个硬物。墨隐落下的铜尺躺在青砖上，尺身蛇鳞纹中嵌着粒莹绿玉珠。她俯身去拾，玉珠突然泛起幽光，映出尺身内侧的小篆——"螣蛇量天，千年一尺"。
晨雾未散时，药香已漫过茶馆门槛。墨隐提着个藤编小箱进来，箱里青瓷瓶装着暗绿粉末。沈青茶凑近嗅了嗅，苦香里混着几不可辨的沉香气。
"雄黄三分，艾草七分。"墨隐拔开瓶塞，粉末洒进桐油时腾起青烟，"再添些苦楝皮驱虫蛇。"
沈青茶看着他搅拌药油的侧脸，忽然想起昨夜铜尺的异象。玉珠此刻正在她袖袋里发烫，隔着布料灼着腕间青玉铃铛。铃舌无风自动，在寂静的清晨发出轻吟。
刷药油时出了怪事。墨隐执刷子涂抹梁柱，每当刷到榫卯衔接处，暗绿药油便泛起金丝，如同活物般渗入木纹。沈青茶扶着竹梯，看见他后颈的青鳞纹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掌柜的可见过这种工艺？"墨隐突然转身，竹梯随动作轻晃。他指尖沾着药油，在柱上画了道蛇形纹，"这是鲁班秘法，以药油勾连木魄。"
沈青茶望着那道渐渐隐入木纹的金痕，袖中玉珠烫得惊人。二十年前井底的墨蛇额间，也有道相似的金纹。
梅雨季最潮那日，古茶树突然落叶纷纷。沈青茶晨起扫院，见墨隐立在树下仰头望天。他今日换了件月白直裰，衣摆绣着银线螣蛇，在晨雾中恍如游动。
"要起山洪。"他伸手接住片打着旋的落叶，叶脉在他掌心渗出暗红汁液，"掌柜可愿信我件事？"
沈青茶握紧扫帚，青玉铃铛撞在竹柄上叮当作响。一年前祖父临终时，也是这般潮得喘不过气的清晨，握着她的手说："若见古茶树落叶如雨，便去后山寻..."
"烦请先生酉时前离店。"她突然打断道，扫帚尖扫过墨隐脚边时掀起片蛇蜕，"山洪将至，我这茶馆怕是要闭门谢客。"
暮色四合时分，墨隐却又出现在后山溪涧。沈青茶背着竹篓往古茶树下埋陶瓮时，看见他赤足站在暴涨的溪水中，月白衣摆浸着血色。十指插入溪底卵石，青筋暴起如盘根古藤。
"你在做什么？"她攥紧装着雄黄粉的布袋。
墨隐回头时瞳孔泛着金芒，转瞬又化作深潭："测水流。"他抬起的手掌伤痕累累，血珠坠入溪水凝成墨玉似的圆粒，"掌柜的埋陈茶也没用，这次的山洪..."
惊雷劈开浓云，照亮他身后翻涌的黑色潮水。那不是山洪，是无数纠缠的蛇群正顺溪而下。
沈青茶腕间铃铛突然炸响，声浪震得蛇群翻涌。墨隐猛然将她拉到身后，月白衣袖腾起青雾，后颈鳞纹完全显现，沿着脊柱没入衣领，如同二十年前井底墨蛇的脊线。
"闭眼。"
温热的手掌覆上她双眼前，沈青茶听见布料撕裂的声响。汹涌的潮声里混着鳞片摩擦声，像是千蛇褪蜕，又似万木拔节。青玉铃铛在黑暗中发出悲鸣，震得她腕骨发麻。
待睁开眼时，溪水已恢复澄澈。墨隐的月白直裰裂开数道，露出腰间渗血的绷带。他正弯腰捡拾溪边的墨玉血珠，颈后鳞纹尚未完全消退。
"这是…"沈青茶去碰他腕间伤痕。
"碎玉罢了。"墨隐侧身避开，掌心血珠已凝成青玉铃铛的样式，"掌柜的不是要闭门谢客？"
…… 夜雨打湿石板路，沈青茶望着他踉跄的背影，袖中铜尺玉珠已凉透。古茶树下新埋的陶瓮旁，静静躺着片沾血的墨鳞，边缘金线比朝阳更亮。
“先生定非俗人，怪不得能与我祖父成为忘年交。您是养蛇人吗？对蛇的习性如此了解？”
“忘年交吗……某种程度上来讲也算是吧。我并非养蛇人，只不过对蛇比较熟悉罢了。”
“先生每次来都会带很多古玩，是家中世代相传的吗？”
“掌柜若喜欢，我可以送你。”墨隐坐在藤椅上用绷带缠绕着血迹斑驳的手。
“先生这次帮了我大忙，我又怎么好意思再像您要古玩？”沈青茶坐在墨隐身边，犹豫着开了口：“先生若不嫌弃，可在茶馆呆一夜在离开，天色渐晚，暴雨将至，出行不易，在这歇脚，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必了，多谢掌柜，我先行一步离开了。”
“路上小心。”
“嗯。”
墨隐来时总带着不同的古茶具，今日是康熙年间的竹丝扣瓷茶瓯。他照例坐在西窗下的老位置，唐装换成了靛青苎麻衫，袖口银线依然绣着螣蛇纹。沈青茶注意到他从不触碰滚烫的茶盏，指尖总悬在杯沿三寸处，像是要接住蒸腾的热气。
"前日暴雨冲垮了东厢房的瓦。"她将新焙的茉莉银针推过去，青瓷盖碗底沉着两片墨色茶梗，"先生可认识修古建的手艺人？"
墨隐正用茶针挑开茶饼，鎏金针尖在阴雨天泛着冷光："早年学过些营造法式。"他忽然抬眸，瞳孔映着天井里摇晃的树影，"掌柜的若信得过我，午后便可动工。"
沈青茶望着他腕间随动作时隐时现的青痕，想起昨夜在祖父账本里翻到的记载——宣统三年修缮茶馆的匠人名录中，有个叫"墨先生"的批注：精木作，善夜工。
蝉鸣最盛时，墨隐踩着竹梯上了房梁。沈青茶在底下递榫头，看见他腰间别着的古铜尺刻满蛇鳞纹。朽木被掀开的刹那，陈年的沉香混着蛇蜕气息扑面而来，梁上簌簌落下些金线镶边的墨色薄片。
"这是…"沈青茶捻起一片对着光看，薄如蝉翼的碎片映出七彩晕纹。
"前朝贴梁的金箔。"墨隐的声音从梁上传来，带着奇异的嗡鸣，"光绪年间时兴用蛇纹金装饰房梁，取镇宅之意。"
她还想细看，碎片却被穿堂风吹向古茶树。墨隐忽然从梁上倒挂下来，苎麻衫下摆翻卷如蛇尾，苍白的指尖堪堪截住碎片。这个姿势让他的束发带垂落在沈青茶眼前，缎面上绣的野山茶沾了梁间积灰，倒像蒙着经年的雾。
"当心。"
沈青茶递竹钉时触到他手指，凉意顺着指尖窜到心口。二十年前井底的墨蛇缠住她腰身时，也是这样沁骨的寒。墨隐接过竹钉的瞬间，后颈碎发被风掀起，露出寸许淡青鳞纹。
修缮持续到月上柳梢。墨隐说夜间潮气重，更利木料咬合。沈青茶在廊下煨着红枣姜茶，看他在梁间游走如履平地。月光漏过新补的瓦缝，在他身上织出鳞片似的银斑。
后半夜下起细雨，墨隐的苎麻衫竟滴水不沾。他收拾工具时，沈青茶瞥见铜尺缝隙卡着片完整的蛇蜕，金线镶边与她幼年系在窗棂上的一模一样。
"东厢房梁柱有白蚁蛀蚀。"墨隐突然开口，惊得她手中姜茶一晃，"明日我去配些药粉，掺在桐油里刷两遍便好。"
沈青茶望着他衣摆消失在雨巷，转身时踩到个硬物。墨隐落下的铜尺躺在青砖上，尺身蛇鳞纹中嵌着粒莹绿玉珠。她俯身去拾，玉珠突然泛起幽光，映出尺身内侧的小篆——"螣蛇量天，千年一尺"。
晨雾未散时，药香已漫过茶馆门槛。墨隐提着个藤编小箱进来，箱里青瓷瓶装着暗绿粉末。沈青茶凑近嗅了嗅，苦香里混着几不可辨的沉香气。
"雄黄三分，艾草七分。"墨隐拔开瓶塞，粉末洒进桐油时腾起青烟，"再添些苦楝皮驱虫蛇。"
沈青茶看着他搅拌药油的侧脸，忽然想起昨夜铜尺的异象。玉珠此刻正在她袖袋里发烫，隔着布料灼着腕间青玉铃铛。铃舌无风自动，在寂静的清晨发出轻吟。
刷药油时出了怪事。墨隐执刷子涂抹梁柱，每当刷到榫卯衔接处，暗绿药油便泛起金丝，如同活物般渗入木纹。沈青茶扶着竹梯，看见他后颈的青鳞纹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掌柜的可见过这种工艺？"墨隐突然转身，竹梯随动作轻晃。他指尖沾着药油，在柱上画了道蛇形纹，"这是鲁班秘法，以药油勾连木魄。"
沈青茶望着那道渐渐隐入木纹的金痕，袖中玉珠烫得惊人。二十年前井底的墨蛇额间，也有道相似的金纹。
梅雨季最潮那日，古茶树突然落叶纷纷。沈青茶晨起扫院，见墨隐立在树下仰头望天。他今日换了件月白直裰，衣摆绣着银线螣蛇，在晨雾中恍如游动。
"要起山洪。"他伸手接住片打着旋的落叶，叶脉在他掌心渗出暗红汁液，"掌柜可愿信我件事？"
沈青茶握紧扫帚，青玉铃铛撞在竹柄上叮当作响。一年前祖父临终时，也是这般潮得喘不过气的清晨，握着她的手说："若见古茶树落叶如雨，便去后山寻..."
"烦请先生酉时前离店。"她突然打断道，扫帚尖扫过墨隐脚边时掀起片蛇蜕，"山洪将至，我这茶馆怕是要闭门谢客。"
暮色四合时分，墨隐却又出现在后山溪涧。沈青茶背着竹篓往古茶树下埋陶瓮时，看见他赤足站在暴涨的溪水中，月白衣摆浸着血色。十指插入溪底卵石，青筋暴起如盘根古藤。
"你在做什么？"她攥紧装着雄黄粉的布袋。
墨隐回头时瞳孔泛着金芒，转瞬又化作深潭："测水流。"他抬起的手掌伤痕累累，血珠坠入溪水凝成墨玉似的圆粒，"掌柜的埋陈茶也没用，这次的山洪..."
惊雷劈开浓云，照亮他身后翻涌的黑色潮水。那不是山洪，是无数纠缠的蛇群正顺溪而下。
沈青茶腕间铃铛突然炸响，声浪震得蛇群翻涌。墨隐猛然将她拉到身后，月白衣袖腾起青雾，后颈鳞纹完全显现，沿着脊柱没入衣领，如同二十年前井底墨蛇的脊线。
"闭眼。"
温热的手掌覆上她双眼前，沈青茶听见布料撕裂的声响。汹涌的潮声里混着鳞片摩擦声，像是千蛇褪蜕，又似万木拔节。青玉铃铛在黑暗中发出悲鸣，震得她腕骨发麻。
待睁开眼时，溪水已恢复澄澈。墨隐的月白直裰裂开数道，露出腰间渗血的绷带。他正弯腰捡拾溪边的墨玉血珠，颈后鳞纹尚未完全消退。
"这是…"沈青茶去碰他腕间伤痕。
"碎玉罢了。"墨隐侧身避开，掌心血珠已凝成青玉铃铛的样式，"掌柜的不是要闭门谢客？"
…… 夜雨打湿石板路，沈青茶望着他踉跄的背影，袖中铜尺玉珠已凉透。古茶树下新埋的陶瓮旁，静静躺着片沾血的墨鳞，边缘金线比朝阳更亮。
“先生定非俗人，怪不得能与我祖父成为忘年交。您是养蛇人吗？对蛇的习性如此了解？”
“忘年交吗……某种程度上来讲也算是吧。我并非养蛇人，只不过对蛇比较熟悉罢了。”
“先生每次来都会带很多古玩，是家中世代相传的吗？”
“掌柜若喜欢，我可以送你。”墨隐坐在藤椅上用绷带缠绕着血迹斑驳的手。
“先生这次帮了我大忙，我又怎么好意思再像您要古玩？”沈青茶坐在墨隐身边，犹豫着开了口：“先生若不嫌弃，可在茶馆呆一夜在离开，天色渐晚，暴雨将至，出行不易，在这歇脚，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必了，多谢掌柜，我先行一步离开了。”
“路上小心。”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