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过后的第三场雨,泡软了檐角风铃的铜舌。沈青茶晨起添置秋茶,发现紫砂罐里的凤凰单枞生了层白霜。指尖抹开霜痕,竟捻出细碎的蛇蜕粉末,在晨光里泛着金箔似的光泽。

    墨隐来时带着新炒的野山茶,竹篓底压着本《茶经补遗》。他今日换了件鸦青对襟衫,袖口滚着银线,走动时似有鳞光流动。沈青茶注意到他腰间多了枚翡翠环佩,雕的却是衔尾蛇纹样。

    "前日暴雨冲来些山泥。"她将生霜的茶罐推过去,"先生看看这茶还能入药么?"

    墨隐拔开罐塞的刹那,霜粉腾起化作小蛇形状,又在他轻叩罐身时消散。"这是老茶吸了地气。"他取茶针挑开篓中野山茶,墨绿茶叶间混着几片金边蛇蜕,"配些陈年竹叶青,倒是镇惊安神的良方。"

    后厨传来瓦瓮碎裂声。两人掀帘进去时,见泡药酒的陶缸裂作两半,琥珀色酒液漫过青砖,二十余片完整的墨鳞蛇蜕在酒中沉浮。沈青茶弯腰去拾,腕间青玉铃铛突然灼得惊人。

    "小心醉茶。"

    墨隐抢先半步挡住她的手,苎麻衣摆扫过酒渍,竟将蛇蜕尽数卷进袖中。这个动作让翡翠环佩滑出衣襟,沈青茶看见佩上刻着"光绪壬辰年制"。

    “先生说笑了,人怎么可能醉茶?”

    "掌柜的可知蛇蜕酒需窖藏甲子?"墨隐没有回应沈青茶的问题,他背身整理茶篓,后颈鳞纹在晨光中泛青,"这坛怕是民国初年浸的,可惜了。"

    沈青茶望着他发梢沾的酒珠,忽然想起祖父临终前攥着的那片墨鳞。老人混沌的眼里映着窗棂上晃动的蛇蜕,呢喃着"六十年前…墨先生…救茶山…"。

    暮色染红茶山时,来了位特殊的客人。穿中山装的老者指着西窗位置:"四十年前我在此处饮过雪水泡的碧螺春。"他颤巍巍取出个油纸包,里头是泛黄的合照——祖父身旁站着穿长衫的墨隐,容貌与今人别无二致。

    "这位墨先生可还健在?"老者浑浊的眼珠盯着正在分茶的墨隐,"当年山洪冲毁茶道,是他徒手搬开三人高的落石。"

    沈青茶添茶的手顿了顿,青玉铃铛撞在壶嘴。照片里的墨隐长衫下摆微卷,露出半截蛇纹铜尺,与她袖中那柄一模一样。

    "这位是家父,去年过世了。"墨隐端来新焙的桂花乌龙,茶烟模糊了他眉眼,"晚辈承了些祖传的手艺。"

    老者饮尽第七泡茶后忽然昏睡,鼾声里夹杂着蛇类吐信的嘶嘶声。沈青茶燃起安神香,却见香雾凝成小蛇往老者七窍钻。墨隐不动声色地叩响茶台,翡翠环佩发出清鸣,香雾霎时散作桂花雨。

    "近日梦魇缠身吧?"他往老者杯中添了勺蛇蜕粉,"这是家传安神方,戌时三刻配黄酒服下。"

    沈青茶在月光下清洗茶具时,发现墨隐的杯底留着圈鳞形水渍。二十年前那个救她出井的雨夜,井底石壁上也有这样的湿痕。

    沈青茶愈发怀疑墨隐的真实身份了。

    霜降那日,百年古茶树突然开花。墨隐立在纷飞的白茶花里修补篱笆,竹篾在他指间翻飞如蛇。沈青茶抱着晒茶匾经过,瞥见他后腰衣缝间闪过青鳞。

    "茶花早开了半月。"她故意将匾中枯叶抖在他脚边,"先生可通晓天象异变?"

    墨隐扎篱笆的动作顿了顿,竹刺扎破指尖。血珠坠地竟开出赤色茶花:"许是地气暖了。"他碾碎血茶花撒入泥土,"今夜有霜,掌柜的记得收后院的晒青。"

    子夜时分,沈青茶被寒气惊醒。推开窗棂,见墨隐赤膊立在古茶树下,月华在他脊背镀出青鳞纹路。褪下的旧鳞堆在树根处,随他念咒化作银粉渗入泥土。

    "谁?"

    墨隐转身时鳞纹未褪,金瞳在夜色里灼如烛火。沈青茶握紧窗框,腕间铃铛震得檐下风铃齐鸣。二十年前井底那双金瞳与此刻重叠,震得她心口发麻。

    "来取忘在后厨的茶则。"她举起蛇纹铜尺,玉珠在黑暗里泛着幽光,"先生这驱霜的法子,倒像《茶经补遗》里失传的焙茶术。"

    墨隐披衣的瞬间,鳞纹隐入肌肤:"掌柜的可知有些古法..."他突然闷哼着扶住树干,后腰渗出墨色血迹。沈青茶这才看见树根处缠着条双头蛇尸,毒牙深深嵌在树皮里。

    "别碰!"

    喝止声晚了一步。沈青茶扯开蛇尸时,指尖沾到黑血顿时发麻。墨隐撕下衣摆裹住她手掌,布料触及黑血的刹那腾起青烟,露出原本的蛇蜕质地。

    "得罪了。"他突然低头吮住她伤指,舌尖冰凉如井水。沈青茶恍惚看见他唇间闪过蛇信,腕间铃铛却先一步发出清鸣,将毒血震成霜花。

    晨光熹微时,沈青茶在茶室发现个青瓷瓶。瓶中药丸裹着蛇蜕粉,底下压着张洒金笺:"日服一粒,清余毒"。笺上字迹与祖父珍藏的茶方批注如出一辙。

    她掀开后院草帘,见墨隐正在烧昨夜的双头蛇尸。火焰泛着青白色,将他影子拉长成巨蛇模样。灰烬里残留着金边鳞片,与他二十年前留给她的那片一般无二。

    "今日焙茶用文火。"墨隐拨弄火堆,指尖跳跃着青焰,"掌柜的若得空,可否帮我系紧束发带?"

    “先生别叫我掌柜了,总感觉有点老。”沈青茶绕到他身后,嗅到了淡淡的沉香气。缎带下的脖颈密布鳞纹,随呼吸明灭如星子。当她手指触及他冰凉的皮肤时,整座茶山的晨雾突然翻涌如潮。

    束发带系好的刹那,墨隐转头望来。晨光穿过他骤然收缩的瞳孔,映出沈青茶鬓角第一缕白发。

    “掌柜,你有白头发了。”墨隐沉默了一会儿,“要我帮你拔掉吗?”

    “啊?在哪里,我看看。”沈青茶拿起小镜子,别过脸问道。

    墨隐捏起那缕白发,将它拔了下来。

    “痛吗?我刚才可能有些用力。”

    “不痛,谢谢先生。没想到我居然已经有白头发了……我今年也才27……”

    “许是掌柜为了茶馆日夜操劳,才长了白发,喝完这杯茶,好好休息一下吧。”墨隐将泡好的茶推到沈青茶面前,沈青茶本来想推脱,身体却像是受了控制一般,将它拿起来一饮而尽,脑袋逐渐昏沉,迷迷糊糊的,合上了双眸。

    沈青茶一下子瘫软了下去,墨隐及时抱住了她,他像是在捧着一件宝贝似的,轻轻地将她放在了床榻上,撵好了被子。

    “好好休息,萋萋。”墨隐回头望了一眼熟睡中的沈青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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