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不要!殿下饶命!"

    贺庄前一秒还以为死里求生,这一刻直接五雷轰顶,吓得魂飞魄散,计不上冒不冒犯,竟不管不顾地要上前去求饶。

    老太监头皮都一炸,如天雷当顶。

    长公主仪前怎容得放肆,便是皇后冲上了也得礼让三分。

    只见人冲过来,赵元仪搭在步辇上的手指一分未动,气息平稳。

    贺庄不过大跨一步,连持扇侍女都没碰上,就见一道利光闪过。

    下一秒,一根金翎利箭从胸口正中穿膛而过,贺庄双目圆睁地倒下了。

    凤辇旁那个叫"招云"的侍女持鹿角弓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手还扶在弓绳上没移开。

    赵元仪身前的流苏一束不晃,声音凉淡。

    “晦气。”

    一声落下,在场的人才从眼前骇然的景象回神。

    “啊!!”

    贺夫人尖叫,被候立的侍卫上来捂住了嘴,眼露鱼白,几近要昏死过去。

    地上跪着的人无不心惊肉跳,贺府人腿脚当下瘫软不堪,就连跪也跪不住,甚至有几人止不住地抽噎,用手死死地捂住嘴生怕发出声音。

    尸体被人抬走,赵元仪目光轻飘飘地在人群里掠了一眼,掠至贺惟身上时顿了一刻。

    旁人都是头点地,抖若筛糠,而他看上去跪得诚惶诚恐,身形一分不晃,竟是一点也不怕。

    赵元仪微不可察地抬了一下眉,收回眼:“招云,走。”

    步辇重新架起,直至华丽的鎏金顶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这帮犯人才敢呜咽一声,连滚带爬地起来。

    -

    御书房外崔常侍焦急地候在丹墀上来回踱步,见着抹红衣从门外而来连忙匆匆赶去。

    “殿下怎么来得这般迟,陛下已等了许久了。”崔常侍迎道。

    “路上有些事耽搁了。”赵元仪边走边调整腰上的系带。

    时下好柳腰纤臂,皇后便是标准的飞燕美人,哪怕已经生养,腰肢仍不盈一握。

    只是赵元仪丰盈,柳腰之上之下都不是纤细的那块料子,纵使皇后给的外袍已算得是她为数不多较为松垮的衣装了,仍是有些紧。

    “常侍先知会我一声什么事,让我有个准备。”赵元仪道。

    崔常侍表情为难:“殿下,还是您进去看吧。”

    崔常侍在宫里待的年头比赵元仪年纪还大,是文帝近臣,什么样的事崔常侍都不好开口?

    赵元仪手头停下来:“闻赢来了么?”

    “并未。”崔常侍道,“谢右相在里面。”

    “谢陵来了?”赵元仪略惊讶。

    谢陵和她惯不对付,平日里他们相见必是少不了夹枪带棒祸及旁人,于是不论是皇帝还是平日里世家设宴,都要想方设法把他们岔开。

    让谢陵来,便说明不是她的婚事,该是些正事。

    而把她和谢陵召至一处,说明不仅是正事,而且是大事。

    赵元仪神色严肃了些,只得自己进去看。

    崔常侍让出道来,提醒道:“太学仕选将近,殿下这段时日身子不行,有意把选仕的差事安排给谢右相。但是不知何故,迟迟不颁旨,谢右相正是心里不顺之际,殿下留心避着他些,别让自身不痛快。”

    “多谢公公。”赵元仪应声,推门而入。

    御书房内没开窗,阳光被挡在一墙之外。

    烛灯零星,显得昏暗晦暝,厚重的熏香从博山炉里袅袅飘出,在开门的一刹瞬间包裹住来人。

    青烟散尽,赵元仪轻掠扫了一眼,竟是没有齐人,只有皇帝,太子,和谢陵。

    “皇兄。”赵元仪行礼。

    “你来了。”皇帝睁眼看了一下来人,又闭上眼头疼地按压太阳穴,挑了一下手指,总管太监自觉地将案上放着的册子送过去。

    “你看看这个。”

    赵元仪本以为又是齐太子酸腐的情诗,到手一看却发现不是,篇幅不长,只一张纸。

    短短几行字,赵元仪从头到尾来回扫了两遍,冷淡的面上越看越凝重,攥着纸面的金丝护甲都压下去一道长痕。

    最后秀眉一蹙,她合上册子,干脆道:“不可。”

    皇帝早料到这个结果,强调道:“这是齐国君亲笔。”

    “那也不可。”赵元仪毫不客气道。

    那本薄薄的册子上盖着齐国金印,在她手里像碰上了什么脏东西,累赘似的往案面上一扔后,优雅地轻拍了拍自己的手。

    信上写得通情达理,先就两国邦交说了一番客套话,又问候了一下文帝,还不忘替闻赢捎带两句对赵元仪的记挂,只是话里话外都夹着另一个目的——齐君要两国互换质子而往。

    “谁不知道,齐君子孙满堂,大周皇子却是只有太子一个。”赵元仪冷声道。

    齐国大可随便在子嗣里挑个卑贱不受宠的,而大周却得送独苗,摆明了是欺负人。

    赵元仪抬眼掠过去,太子赵书穹低着头站在皇帝右侧,依旧是一身白衣,因着屋内关了窗,才把帷帽置在一旁。

    脖颈露出来的皮肤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长了新疹,密密麻麻通红一片,看上去触目惊心。嘴唇白得恍若白纸,仿佛风吹一吹就要倒了。

    赵元仪看折子这会儿的功夫,他就已转过身去,握拳抵着唇闷闷咳了两回了。

    让他去,不就是送死么?

    “那殿下说当如何呢?”

    下首的男人慢条斯理地喝着茶,那柄惯用的玉扇置在旁边,正提着翡翠茶盖悠悠刮着白绿的茶沫。

    “驳齐君,杖使臣,说你齐国怎可给我这般奇耻大辱,宁折不屈。然后把人赶回去,待齐君高高兴兴地把他那鸦狁军送到嘉峪关,再来合计受不受得起?”

    这话里夹枪带棒,分明是故意拿话刺人。

    “是,那就现在把太子送去,让我大周堂堂太子去齐国仰人鼻息地做质子。”

    赵元仪冷笑一声,谢陵这般作风她早便习以为常,也毫不客气地拿话堵回去。

    “待齐君兴致高了赏口饭吃准他回个信,兴致不高便是再三折辱就地砍了,回头随便寻个什么由头告诉大周,太子重疾忽逝,要说法就带兵去找他,这般右相便觉得不错了?”

    “姑姑……”太子本就提心吊胆,一听这些话眼睛登时红了,又重重咳了几声。

    “两国交换质子自古便是寻常事,维.稳邦交,秦晋之好,再寻常不过了。天下人监督在侧,顶多对太子殿下有些磨练。”

    谢陵抿了口茶,讥言道:“殿下毕竟是妇道之家,只会以己度人。与其与谢某争辩,倒不如一封情信快马加鞭送到齐国去,求未来郎婿能去劝谏一番。”

    这样难听的话,就是在朝堂上对同僚说出来也实属失礼,更别说这般赤.裸.裸地讥讽一个女子。

    赵元仪面上一分未变,冷笑一声:“右相既知道齐君许会发难,十有八九是筋骨磨练,还有十分一二,莫非是怀着让书穹送死的心思,去赌齐君的仁慈?”

    她和谢陵仿佛生来就不对付,一个是天横贵胄,一个是世家高门,谁也不必向谁低头。

    “朝堂之上,谢右相也是这般困于私情么?是真的为着太子好,为着殿下解忧才出此略,还是只想和本宫对着干?”

    谢陵:“你……!”

    “温浔。”皇帝喝住了他,“你逾越了。”

    谢陵捏住拳头,青筋伏起,咽下那口顺不畅的气,声调平得僵硬:“臣心急冒犯了长公主,殿下恕罪。”

    赵元仪斜睨他一眼,也不接话,眼若无人地转过脸对着皇帝道:“皇兄如何看?”

    皇帝张了张嘴,半晌后,却一个字也没说地又抿住了。

    屋子里一时静得可听针落,没有人再开口。

    文帝叹了口气,紧皱的眉头上纹路重重叠叠,沟壑纵横,眼角耷拉下来的垂皮遮盖眼尾,嘴边的络腮胡零星灰白。

    先帝长寿,待文帝登基时早到了中年,四十有二。

    若是十年前,皇帝或许还有一博之力,不堪此辱,要打要和随便齐国如何,大周奉陪到底。

    但现在不行,一个国家皇帝衰老是要命的事,更要命的是唯一一个太子孱弱多病,胆小萎缩,遇到事竟然是先红眼睛。

    过了许久,死寂之中,最后只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

    随即听见“扑通”一声,太子赵书穹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又决绝。

    “父皇,让孩儿去吧!孩儿不怕齐国君,也不怕死,只要大周太平,孩儿死得其所!”

    赵元仪细眉一挑,倒抬起眼正眼看他几分。

    她这侄子自小懦弱,幼时外出狩猎,在猎苑看着人射穿一只鹿,血淋淋地当场晕过去,回来大病一场,吃了一个月的斋才敢再骑马。

    说出这番话反而让人刮目相看。

    “治标不治本。”谢陵牙尖嘴利,丝毫不留情面地戳破,“死得其所固然简单,那死后又当如何。牺牲太子一人保得几年太平,可陛下膝下子嗣单薄,若是哪日就连陛下也扛不住了,这岂不是将江山拱手让人?”

    “不去你要说,去你又要说,左右话都被你说了。”赵元仪嗤笑道。

    谢陵刚吃了瘪,此刻不欲再与她有口舌之争,一开扇子,背对着她只装作听不见。

    “不去,齐国兵力强劲,齐皇室传下来的一只鸦狁军所向披靡。这些年齐国先吞了庄楚,又蚕食魏国,只剩周韩。眼下大周式微,我们若是拒绝,指不定齐国以此撕毁盟约趁乱攻进来。”

    “去,齐君暴戾好战,屠兄弑嫂,皇位都来的名不正言不顺,登基后征战不停,手段残忍令人发指。据说齐皇宫里刑具都有足足三百八十一套,太子殿下去了,便是羊入虎口,只怕不是一死了之的事。”

    这是死局。

    “便没有第三种办法可选吗?”赵书穹面色惨白。

    “何来第三种办法?莫非找个人替你去吗?殿下,走投无路了!”谢陵无可奈何道。

    赵元仪捻着茶盏送到嘴边的手一顿。

    赵书穹捂面呜咽,抽泣声怆然,听得在座的人无不心头跟着悲凉。

    文帝闭上布满血丝的眼,眉心抽搐。

    他登基晚,早年便是个两手空闲的王爷,太子是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长大的,更是他唯一的孩子。

    要为人父者把自己的孩子送上死路,比杀自己还锥心。

    “谁说没有。”

    绝望之中,突然传出一道清泠泠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过去,少女头也没抬,面无表情地捻着手里的翡翠点金杯,漆黑如墨的瞳仁上映着翠色的一抹,静好之感仿佛置身事外。

    “笑笑,你有主意?”文帝知道他这个皇妹想来主意多,面带希冀。

    赵元仪施施然站起来,捏着手里的茶盏慢步走到谢陵面前,朱色的衣袖滑落至雪色的臂弯。

    她将茶盏放在案面上那盏相似的翡翠盏旁边,形制相同,看上去像是对杯。

    谢陵轻蔑:“殿下若是有主意,何必要装神弄鬼,哪怕是用不得,说出来让我等听听也不丢人。”

    只见少女一指一勾,一指一拨,碧色茶盏乾坤调换。

    “你要……!”谢陵不可置信。

    她掀起眼皮,一字一顿:“狸猫换太子。”

    “这怎么可以!”谢陵闻所未闻,“若是让齐君知道了,这与大周擅自撕毁盟约有何区别?!”

    “那便不让他知道。”赵元仪道,“太子自幼多病,见不得日照,平日里为数不多的几次出门都带着帷帽,除了几个近臣也没人近身仔细看过他的模样。”

    她抬起手,遮在自己眼前,视野里的身体和脑海里的身影逐渐重叠:“只要找个够像的,再把真主藏好些,齐君怎会发现?”

    “哪有这样像的人?”

    皇帝默了许久,最后开口询问已是表明立场,看着赵元仪井井有条的姿态,便知她心里怕是连人选都找到了。

    果不其然,赵元仪抬了抬眉。

    “正巧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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