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乌尔朵等同于学放牛,一三五程也学,二四六何式学,陈六一拍板,就这么安排好了。

    程也嘛,对什么都很好奇的样子,不是感慨牦牛,就是感慨看起来光秃秃的草原,再不济,也感慨感慨蓝得澄澈的天。

    放牛路上,看到条小溪,两步宽的小溪上架着个碗口粗的木头,两头埋在溪两岸的土里,中间弓起来,就是一座小桥。

    “哈哈,这就是独木桥吧?”

    程也跑过去,试探着小步踩上木头。

    太阳照眼睛,陈六一手挡在眼前,看她。

    “小心点儿。”

    程也敷衍点头,转眼就把双手撑开,摇摇晃晃在独木桥上走起来。

    陈六一还没开口,就听程也惊呼:

    “哇,有鱼!好多小鱼!”

    陈六一凑过去看。

    手掌长的,手指节长的,很多小鱼在清澈溪水里向前游去,一摆一摆地,掀起些晶莹水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程也干脆坐在木头桥上,双脚耷拉下来,在水面上一晃一晃。

    突然,她眼睛一亮,坐直身子。

    “这么多鱼,可不可以吃?”

    陈六一托腮蹲在旁边。

    “不—可—以—”

    程也是知道一些当地习俗的,听到陈六一的话也没有很沮丧,只是问:

    “这里也不能吃吗?是因为水葬的原因吗?”

    陈六一摇头。

    想起自己刚来时几乎问过桑坦一模一样的问题,不自觉噙笑,回忆起那段时光,她嗓音柔和下来:

    “不是,是因为一条小鱼就是一条生命呀。”

    程也歪头看她。

    “我们每年吃一头牦牛,就是一年的肉了,一条鱼的体量很小,没有必要去吃,也不会有人专门抓去祭五脏庙。”

    “就是一头牦牛是一个生命,一条小鱼也是一条生命,不论多大多小,它们的生命都是相同的,平等的,是吗?”

    程也总结。

    陈六一点头,朝程也竖起大拇指。

    “算是一种信仰吧。”

    陈六一腿蹲麻了,站起来跺跺脚,招呼她:

    “走了。”

    程也跳下桥,拍拍裤子跟上来。

    俩人赶牛上小山坡,这里离帐篷有点远,陈六一一个人的时候很少往这边来。

    陈六一还在赶牛呢,程也就先她一步跑上小山坡坡顶,掏出个本子写写画画起来。

    陈六一慢慢走到她身边,程也画得认真,并没有发现她。

    程也拿根铅笔,寥寥几笔就勾勒出这里的山,水,桥,还有鱼。远处有一大群牛羊,一个女人正挥舞着乌尔朵赶牛。

    陈六一挨着程也坐下,远眺这片她生活了五年的土地蓝天。

    刚来的时候,姐姐刚刚去世,当时满心难过怨怼,甚至有些不管不顾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幸运的是碰到了桑坦,才没有成了个无处可归的流浪汉。

    “程也,你为什么来这里?”

    陈六一出声问。

    身边笔划过纸张的簌簌声停了下来。

    “我吗……”

    程也不再画,收起本子,轻微的缺氧使她有些头晕,思绪稍稍混乱,她仰头看天。

    直到眼睛被刺痛,她才慢吞吞说:

    “……忘了。”

    程也一手撑地,一手摸到脖颈,从衣服里掏出个项链来。

    项链的链子是根红绳,红绳上坠着个铜黄色的五角钱。

    陈六一瞥一眼,问她:

    “你经常带着这个?”

    程也用力点头,脸转向陈六一,露出个很甜蜜的笑来:

    “我对象送我的。”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给了他五毛钱,后来他就还我五毛钱。”

    她把小吊坠又塞回衣服里,干脆躺下来,枕着胳膊,自言自语着说下去:

    “那时候我们还约定好一起来西藏呢,哦对了,我就是因为这个来的。”

    程也以前是个在南方摆摊的姑娘,后面自己做生意,这几年攒了点钱,在贴吧做了做攻略,就一个人跑过来。

    陈六一问她:

    “那怎么你一个人来了?”

    程也顿住,半晌没说话。

    陈六一知道她不想说,也没有过多探求别人内心隐痛的好奇心,就止住话头,从斜挎的包里掏出两个小碗和塑料袋装的青稞细面,转开话题:

    “饿不饿,吃午饭了。”

    程也手搭在眼皮上,轻轻嗯了声。

    第二天,和何式出来放牛,何式的病已完全好了,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往家里打了两桶水。

    因为打水,差点儿没赶上吃早饭,陈六一懒得等他,吃完早饭把斜挎包往身上一挎,就要出门去。

    何式见状,急急猛灌两口酥油茶,结果反而被呛到,惊天动地咳了好久。

    索珍阿妈一边去拉陈六一,一边又要安抚被呛到的何式,急得团团转。

    “路依,等等他!”

    “何式,慢慢喝,不急。”

    陈六一走到门口,被阿妈拉住,阿妈拍了陈六一一掌,还说她:

    “不要闹别扭。”

    陈六一惊诧,眉头拧起来,嘴一扁,就撒娇似地控诉:

    “阿妈啦,你怎么还偏着他!他才来一个多月!”

    索珍阿妈听了陈六一的话后笑个不停,手捏捏陈六一的脸,哄她:

    “都喜欢。”

    陈六一要炸了。

    “他才来一个多月就和我平起平坐吗?”

    随即恶狠狠瞪刚放下碗的何式一眼,粗声粗气叫他:

    “快点儿,拎上暖壶!”

    又转向阿妈:

    “阿妈啦,今天小也在家里陪你哈。”

    正说着,程也揉着眼过来,打着哈欠问还有没有饭。

    程也头发睡得乱糟糟,脸也没洗,就来问有没有饭,陈六一想起刚见时的那个明媚美女,不由扶额。

    于是她去推程也:

    “先去洗脸,阿妈才给饭吃。”

    “好吧。”

    程也又打着哈欠走了。

    陈六一这才和何式一起出发。

    俩人走在路上,其实气氛是很凝滞的,就这么不说话赶着牛走了好一大段路。

    陈六一轻轻哼着何式从没听过的调调。

    何式斟酌着开口:

    “你变了好多。”

    陈六一不再哼歌:

    “人都是会变的。”

    其实这一个多月,陈六一对何式一直不冷不热,何式很多时候尝试与陈六一搭话,都被陈六一不咸不淡地敷衍了过去。

    人都是会变的。

    何式停了下来。

    身边没有脚步声,也不再有人接话,陈六一回头看,看到几步之外,何式站在原地,低着头,好笑的是,他还拎着个暖壶。

    “你在干嘛,咋不走了?”

    陈六一叫他。

    何式还站在那里,好像下定了决心般,抬头定定盯着陈六一一。

    莫名起风了,风灌进裤腿,陈六一觉得有点冷,也觉得有点诡异。

    “你要干什么。”

    她问。

    “对不起。”

    何式低低回。

    酝酿半天就酝酿出个这?

    何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扭扭捏捏了?本来一个好好的敞敞亮亮的大小伙子,几年不见,怎么变得这么别扭?

    陈六一心中疯狂乱码,最后只想冲何式大喊——

    去他娘的对不起。

    可是她没真这么喊,定定盯着何式看了会儿后,问:

    “你真是何式?被夺舍了?”

    何式摇头,接着说:

    “高考之后,跟你断了联系,对不起。”

    陈六一打断他:

    “都过去了。”

    可能是不甘心,又补了句:

    “其实我也没有急着找过你。”

    这话就很欲盖弥彰了,陈六一其实找了何式很长一段时间,打了无数个电话,发了无数条短信。

    最后打听到何式家的地址,把何式家的门敲了又敲。

    挺好笑的,明明觉得两人关系很好,其实如果一个人铁了心想断了联系,另一个人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看到你给我发的□□了。”

    陈六一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发过什么了,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是让现在的她看了都要刨个地缝钻进去的程度。

    “□□啊,我还以为你号被盗了呢。”

    陈六一凉凉嘲讽。

    陈六一也不在原地站着跟何式说话了,她还得放牛呢,于是转身继续往前走。

    身后传来脚步声,何式拎着暖壶跟了上来。

    “我当时……”

    “何式,以前的事都翻篇儿了,现在再拿出来提,真是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陈六一干脆打断何式的话,她其实对以前的事忘得差不多了,这人偏偏毫无关联地出现,又多次试图带她回忆起那段日子,陈六一现在是真的烦了。

    她干脆跟何式说个清楚。

    “以前的事,咱俩都别提了呗,你有你自己的事,我不上大学也是因为我自己的事,你就别想着旁敲侧击了,反正你也不会一辈子待在这儿,待几个月就赶紧回去吧。”

    “我……”

    何式收回想要迈出的腿,愣愣在原地站定。

    “你呆在这儿,咱就跟以前一样,好好做个朋友,那叫啥来着?熟悉的陌生人,咱俩就做个熟悉的陌生人就挺好,也不说过去,也不谈将来,这不挺好的吗?”

    “本来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的人,既然见了面,就好好相处这段时间,到时候桥归桥,路归路,不好吗?”

    陈六一一连说了一大串,直直望进何式的眼里。

    何式的眼以前很黑很亮,现在却好像蒙了一层雾一样,空洞看不清。

    和心里的少年对比,何式不仅是眼睛无神,人确实也死气沉沉起来,不再健□□机,反而是消瘦了很多很多,连衣服都撑不起。

    风呼呼吹着,何式似乎随时就要被吹跑了。

    这一个多月,陈六一其实很少这么直愣愣打量过他,唯一一次还是在医院输液的时候,看着床上的何式满面病色,当时觉得是因为生病,现在再看,好像再见以来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而且就算她神经再大条,就算何式五六年没有见面,也不至于根本认不出对方。

    陈六一皱眉,想到那个大风夜捡到的何式,她很容易就抱了起来。

    陈六一眯起眼睛,大跨步上前,一把抓上何式的胳膊。

    手下空落落的,都没有摸到肉,只觉得握着一根细瘦的坚硬骨头。

    撸起袖子,看到一根皮包骨头的胳膊。

    “你……”

    何式抽回胳膊,有些仓惶地想把胳膊藏起来,拿着暖壶的手往下捋袖子,手上一个没拿稳,暖壶摔到冻土上,嘭地一声。

    微微掺杂棕色的白色酥油茶从碎掉的壶底汩汩流出来,茶还是烫的,散着白色蒸汽。

    陈六一喉咙哽住,好容易张嘴,又被风灌了满口。

    好半晌,她才终于问出口:

    “发生什么了,何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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