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色一片清蒙。

    东方还未大亮之际,祭坛上青铜鼎中已燃起熊熊烈火,火焰肆意跳跃,将坛上所有的祭祀器具映照得通红。

    一排摆列的整整齐齐的青铜甗【1】,不知已浸润了多少西羌人的血肉,于无可比拟的神圣中带着沉重的血腥罪恶,令人心生胆颤、不敢直视。

    祭坛四周,百姓早已聚集。他们在数日前就都已被通知祭祀活动再次举起,只是不知道不幸被选中的是哪户人家的哪些孩子。

    他们交头接耳,个个神情凝重。

    有个妇人将幼子紧紧搂在怀里,那孩子自母亲怀中悄悄露出的半张脸上尽是懵懂无知,他如何能懂得大人们看到祭祀器具时眼中深藏的恐惧与绝望?

    时辰已到。

    在全城百姓的注视中,姬昌身着白色绣着繁复纹路的官服,头戴玉冠,缓步登上祭坛。站在至高至中央的位置,转身望下,视线一一扫过众人,目光如炬,沉声开口道:“三年大旱,西岐百姓饱受煎熬,田地荒芜,粮仓空虚,多少家破人亡……”

    他的声音沉重而悲痛,仿佛承载着整个西岐的重量,“作为西岐之主,我日夜难安,苦思良策,只是无能,愧对大家……”

    随着他历数过往三年艰辛的话语,人群中渐渐响起低低的啜泣悲鸣声。妇人们以袖拭泪,男人们低头苦叹,孩子们则茫然地望着祭坛,不知为何父母大人们会如此悲伤。

    “但今日,”姬昌话音一转,声音陡然提高,“我要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渭水之下……发现暗河!”

    百姓们面面相觑,眼中满是惊诧怀疑。大旱三年,早已让他们对于水源的期盼变得麻木,侥幸希冀都被一日日磨平,此刻听到这一消息,他们的第一反应竟然都是不敢轻易相信。

    姬昌转身,将身后观礼处等候的两个儿子推到台上正前方,向众人高声宣布:“是我儿伯邑考和姬发找到了暗河水源!可解我西岐干旱之灾!”

    伯邑考与姬发并肩而立,祭台下的百姓屏息静气,凝聚视线望着这两位年幼的世子。

    姬发对伯邑考眨了眨眼,小声道:“哥,你先吧!”

    伯邑考点了点头,随即上前一步,少年的声音清越而坚定。

    “各位父老乡亲,我是西伯侯长子伯邑考,这是我的弟弟姬发,我们于前日去到了渭水河畔,在干涸的河床下发现了地下水泉,此为千真万确的事实……”

    底下已有按捺不住的惊呼声。

    “……我想,这不仅是上天的恩赐,更是我们西岐百姓坚韧不拔的象征。父亲过去常常教导我说,土地最懂人心,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壤深深了解我们的苦难,也知道我们的愿求,所以它让水泉现世,便是为了告诉我们所有人,只要心怀希望,永不放弃,西岐的未来必将如渭水一般,生生不息!”

    短暂的寂静后,姬发迫不及待的跳上前,与兄长并立,挥舞着小手,稚嫩的声音大声道:“哥哥说的对,只要我们西岐人齐心协力,就没有过不去的难关!”

    “好!”欢呼声掌声如雷鸣如潮水,映照着人心澎湃。

    姬昌一手牵起一个孩子的手,眺望苍茫大地,高声宣布:“水源已现,故而……我宣布,今日不以血祭天,人祭取消!”

    百姓们喜极而泣,相拥而庆。妇人们松开怀中的孩子,男人们高举双手,仰天大笑。孩子们虽不明所以,却也跟着大人们欢呼雀跃,整个祭坛下方瞬间沸腾。

    伯邑考与姬发对视一眼,虽未言语,但都从彼此眼眸中看到同样的欣喜与慰然。他们站在高处,望着下方乌泱泱的人群,看到无数张笑脸,忽然如此直观感受到了民心的力量,足以撼动天地。

    仅凭个人之力,他们不仅帮到了自己的父亲,帮到了险些成为人牲祭品的小孩,更帮到了整个西岐。

    登高临下,伯邑考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脑海中用力记下这一张张欣喜若狂的笑脸。某一瞬间,在人群边缘的枯树下,瞥见了一抹灰影。

    灰白麻布裙,纤细身形,斜挎小木箱,姿态悠闲……正是阿昙。

    他的视线黏在了她的身上,一时无法移动分毫。

    而她此刻分明也正看着他们。

    目光流转,无声之间,似有无形的暗流涌动。

    “哥,你看到了吗?是阿昙姐姐!”姬发也看见了她,凑到伯邑考耳边压低声音,兴奋的喊道。

    他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少女身上。

    姬发开心地朝她挥手示意,她却只是歪着头,唇角衔着似有若无的浅浅弧度,并未回应。

    在百姓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声中,有一人身着官服穿过拥挤人群,踉跄跑到了人群最前面,拱手行礼,向祭坛之上的姬昌大声喊道:“侯爷!”

    来者正是山虞。

    他颤抖着声音向上面之人汇报:“昨夜有赤色神鸟降临岐山,鸣叫起舞!久久不离,此乃……此乃祥兆啊!”

    昔在虞舜,凤皇来仪;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2】

    姬昌闻之,大惊大喜。神鸟现世,凤鸣岐山,乃是天将祥瑞,象征天命所归,国运昌隆。

    巫祝见状,立即振臂高呼:“凤鸣岐山,天佑西岐!苦难即将过去,上天重新眷顾我们了!”

    此话一出,百姓们更加沸腾,欢呼声震耳欲聋。神鸟现世与水源发现的双重喜讯,让他们的狂喜达到了顶点。

    欢呼声几要撞碎云端。

    就在这时,原本已经大亮而晴朗的天空突然阴沉下来,厚厚的云朵迅速聚集,遮天蔽日。再之后,雷声滚滚,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雨幕就这么猝不及防的笼罩着这片土地,淋湿了这片土地,淋湿了整个西岐。

    伯邑考呆立在祭坛上,竟然陷入了片刻的茫然。先是渭水暗河被找到,再来神鸟报祥,现在这突然的下雨……难道真是天意?

    雨水令他眼前模糊一片,恍惚朦胧中,他好像看到了树下少女勾起一抹兴味盎然的笑意。

    她嘴唇轻动,似乎在说——

    “有意思。”

    只可惜尾音随即湮灭在沸腾的声浪里。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也未免太激奋人心。

    雨水冲刷着祭坛,原本要放人牲祭祀的铜鼎中,此刻盛满了清澈的雨水。

    百姓们在雨中载歌载舞,欢呼雀跃。姬昌仰面任雨水打在脸上,竟也老泪纵横。

    “下雨了!终于下雨了!”

    “世子们是西岐的救星!是天神赐给我们老百姓的救星啊!”

    “天佑西岐!天佑西岐!”

    ……

    在此起彼伏的举城欢呼声中,伯邑考抹去脸上雨水,再望向那棵枯树时,少女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他看着那空出来的位置,心中一阵怅然若失。

    *

    大雨下了三天三夜,渭水复流,整个西岐宛若在水中迎来新生。

    人们的脸上重新挂起幸福喜悦的笑容,仿佛逐渐淡忘了过去三年的苦难。他们如今已相信,他们的家园西岐正被上天神明庇护着,也坚信他们的领导者西伯侯及两位世子承载着神明的旨意,能够救民于水火,带他们奔向光明的未来。

    西伯侯府,雨水片刻不停从檐下如珠帘般密密麻麻滚落,渗透进湿润的泥土里。泥土吞咽着雨水,饥渴的像是无论天降多少甘霖都能藏咽进腹中。

    伯邑考站在屋檐下,听着雨声喧嚣,望着那株被雨水浇灌着的梨树,心里恍然忆起父亲曾告诉他的话语:植物的生命力和人一样的顽强,只需一场雨,它们就能重新活过来。

    终究扛过了这次的旱灾,如今下起雨来,它应该能复苏了吧?干枯的枝头又何时能抽出嫩芽呢?

    *

    三日后,大雨暂歇,阳光续照。

    西岐城外的田野焕然一新。渭水复流,干涸的土地被雨水浸润得松软肥沃,农民们纷纷扛起农具,重新踏上田间地头。他们最关心的,莫过于春种的时机,农事看天,雨水虽至,但若错过现在这个播种的最佳时节,今年的收成依旧会堪忧。

    西岐以农业立国,作为领袖,姬昌每日清晨都会骑马出城,亲自查看农田情况。与农民们一样的穿着,最朴素的麻布衣,脚踩着草鞋,一同蹲在田埂边,混入农民中不见差异,亲切询问交谈今年农事种植的状况,以彰显对农事的重视。

    临近午时,一位老农端出一碗陈旧的黍米,却在交与不交姬昌时面露难色:“侯爷,这黍米存放了一年多,已经发霉了,怕是难以下咽。”

    可姬昌接过碗,毫不犹豫地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黍米的确带着霉味,口感也很粗糙,他却神色如常地咽下,还笑道:“这是你们为防旱灾囤积的救命粮,意义非比寻常,岂有难以下咽一说?不仅如此,我改日还要带发儿和考儿一起来。”

    “世子们尊贵之躯,哪能……”

    “此话差矣,他们也是西岐人,我们吃得的食物,他们自当也吃得。”

    世人皆道,西伯侯一家不仅心系百姓,更愿与民同甘共苦,民心因此更盛。

    *

    西伯侯府内,姬发在家中陪伴母亲,给她绘声绘色的讲述当日祭典状况,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

    而伯邑考则在书房中手捧着书卷,看似认真不苟,眼神却飘散,好似神不守舍。

    直到夜幕降临,前院里还在一阵阵传来姬发天真的笑声,伯邑考合上久久未曾翻动过的书卷,托着腮,望向窗外那云层后朦胧胧的一轮弯月。

    月光如水,柔柔落在褐色的枝干上,洒在湿润的土地里,撒在一块块的青石路阶上,整个小院都仿佛蒙上了一层银纱。

    如梦似幻。

    他怔怔的看着,思绪已飘至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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