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上,一辆华贵的马车缓缓行驶,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声响。李柔嘉与贴身侍女芸黛并肩而坐,车后跟着两名便装打扮的护卫。

    去年江南水患肆虐,千里沃野化作泽国,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北上逃难的灾民如潮水般涌入都城。灾情之重,难民之多,让皇帝陛下数月不得安眠。自幼受宠的柔嘉见太子兄长忙着安置难民、开设粥棚,便主动请缨要为父皇分忧。

    柔嘉不仅捐出了珍藏的金银首饰,更亲自到粥棚为灾民施粥布施。当看到那些失去双亲的孤儿时,柔嘉当即派人将他们安置到慈幼院,并自掏腰包扩建院舍。在征得父皇母妃同意后,她每月初一都会亲自前往探望,为孩子们送去衣物银钱。

    有时夜深人静,柔嘉甚至会暗自感激这场灾难,让她得以走出深宫,见识民间百态,而不是终日困在朱墙之内,重复着枯燥的礼仪训练和女诫抄写。

    今晨向母妃请安时,陈贵妃特意叮嘱她留在宫中,说是父皇为她新请了侍读学士。柔嘉却以“每月初一探望慈幼院是父皇都知道的惯例”为由婉拒,若是突然中断,难免让人以为她先前的善举只是装模作样。

    此刻马车停在慈幼院门前,还未下车,就听见院内传来阵阵孩童的欢笑声。

    “后来呢?后来呢?”

    “真的想知道吗?”

    “阿姊快说嘛!”

    柔嘉好奇地驻足在门槛处,只见庭院里一群孩子正围着一个紫衫女子。那女子神采奕奕,手捧书卷,眉飞色舞地讲着故事。

    “后来啊,九娘子竟成了山匪头子的压寨夫人,夫妇二人劫富济贫,好不快活。”

    “啊?九娘子为什么不回家呢?”

    “赵郎君怎么办?新娘子被抢走,他该多伤心啊!”

    “薛瑞郎对九娘子那么好,肯定不回去找赵郎君啦!”

    女子眼波流转,轻笑道:“赵郎君与九娘子本是父母之命,也许两人并无真情呢。”

    柔嘉这才明白是在说民间话本。只是这紫衫女子举止大方,谈吐不凡,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百姓,怎会如此不顾体统?

    不过……这故事倒是有趣得紧。

    芸黛小声提醒道:“公主,要进去吗?”

    就在这时,一个眼尖的孩子突然喊道:“七阿姊来啦!”

    这一声呼唤如同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孩子们立刻热情地向柔嘉涌来。

    孩子们欢呼着围住柔嘉,她温柔地摸了摸几个孩子的头发,转头对护卫吩咐道:“把车上的东西都搬进来吧。”

    很快,几个大箱子被抬进庭院,里面装着崭新的衣裳、精致的点心,还有各式各样的玩具。孩子们眼睛发亮,却都乖巧地排着队,等着院长妈妈分发。

    柔嘉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那位紫衫女子。女子正含笑看着孩子们,察觉到柔嘉的视线,大方地行了一礼。

    “这位娘子方才讲的故事很是新奇。”柔嘉走近几步,轻声问道,“不知出自哪本典籍?”

    令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不是什么正经典籍,不过是市井间流传的话本子罢了。”她将手中的书册递给柔嘉,“娘子若感兴趣,不妨一观。”

    柔嘉接过那本装帧简陋的书,指尖轻轻抚过书页。纸张粗糙,墨迹也有些晕染,与她宫中那些精装的典籍截然不同。她翻开第一页,立刻被其中生动的文字吸引。

    “这些话本……在民间很常见吗?”柔嘉忍不住问道。

    令言眨了眨眼,“娘子莫非从未见过?”

    一旁的芸黛闻言,眉头一皱就要开口,柔嘉却轻轻摆手制止了她。

    “家中管教甚严,这类书籍……是不许看的。”柔嘉含糊地回答,随即转移话题,“娘子怎会来慈幼院?”

    令言微微一笑,“娘子又为何而来呢?”

    “大胆!”芸黛终于忍不住呵斥,“你可知这位是……”

    “芸黛。”柔嘉轻声打断,对令言歉然一笑,“是我唐突了。”

    令言摇摇头,神色忽然黯淡下来,“无妨。我来这里,有一半是因为这些孩子与我一样,都是无父无母之人。”

    柔嘉一怔,“娘子也是……”

    “我父母早逝,如今寄居在叔父家中。”令言苦笑一声,“说是亲人,实则我与这些孤儿无异。”

    “叔父待你不好?”柔嘉小心翼翼地问。

    令言沉默片刻,而后低声道:“叔父霸占了我父母留下的家产,如今还要将我远嫁江南。”

    一滴泪水滑过令言的脸颊,她急忙抬手拭去,强笑道:“让娘子见笑了。只是看到这话本里的九娘子,不免想到自己。若我也能像她一样,有逃走的机会,能寻到心悦之人,过属于自己的人生,该有多好。”

    柔嘉心头一震。她想起父皇近来频频提起的婚事,那位素未谋面的外族王子,还有母妃整日唠叨她学习的邦国礼仪。她又何尝不是另一个被逼婚的“九娘子”?

    “可是……”柔嘉犹豫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天经地义……”

    令言忽然抓住柔嘉的手,眼中闪着倔强的光,“娘子也觉得我大逆不道是吗?可若是连自己的终身都不能做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柔嘉被她这番话震住了。在宫中,从没有人敢这样直白地谈论婚嫁之事,更别说质疑“父母之命”了。她该斥责这种离经叛道的想法,可心底却有个声音在隐隐赞同。

    院长妈妈领着一群孩童走来,慈爱地笑道:“七娘子,孩子们特意来向您道谢呢。”

    “多谢七阿姊!”孩童们齐声喊道,声音清脆如铃。

    柔嘉嘴角微微上扬,却仍保持着端庄的仪态,“乖,去玩吧。”

    待孩子们散去,院长妈妈留下脚步,真诚地说道:“若非七娘子仁德,这些孩子怕是早已饿死街头了。”

    柔嘉轻轻摇头,“院长妈妈言重了,我只是略尽绵力。”

    “也要多谢褚娘子,”院长妈妈转向令言,“这些时日送来的衣物吃食,还有前日特意请来的大夫,都帮了大忙。”

    令言微微欠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半个月来,她让语芙以她的名义给慈幼院送东西,表面上是行善,实则另有所图。

    柔嘉真诚地赞叹道:“褚娘子想得比我周到,小七受教了。”

    这时,一个扎着小辫的女孩哭着跑来,“院长妈妈!黑丫头不会叠被子!”

    院长妈妈弯腰抱起小女孩,轻拍她的后背,哄道:“不哭不哭,妈妈教你。”又对二人歉意地笑笑,“七娘子,褚娘子,老身先告退了。”

    待院长妈妈走远,令言倏然跪下,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

    “民女褚令言,叩见公主殿下。”

    柔嘉惊讶地睁大眼睛,“你……你怎么知道?”

    令言抬起头,眼中含着泪水,申述道:“民女听闻公主每月初一会来慈幼院,特意在此等候。”

    “你找我有事吗?”柔嘉天真地问道。

    令言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公主明鉴,民女父母原是越州茶商,八年前相继离世,留下的家产却被叔父以保管的名义霸占。”她的声音哽咽,颤抖着手拉开衣领,露出后背狰狞的淤青,“这是叔父用戒尺打的,因为我不肯嫁给他安排的人……”

    柔嘉倒吸一口凉气,小手不自觉地捂住嘴。那些青紫交加的伤痕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公主,”令言重重磕头,“民女实在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

    柔嘉的眼圈红了,急忙递出手帕,“你别哭,我回去就告诉父皇。”

    令言接过手帕,泪水却更加汹涌,“民女该死,利用了公主的善心。”

    单纯的柔嘉只觉得心疼。她想了想,认真地说道:“你先别急,我回宫想办法。”转头吩咐芸黛,“记下褚娘子家的住址。”又补充道:“有消息了,我会让芸黛来慈幼院告诉你。”

    “谢公主大恩!”令言的泪水再次涌出,这次却是喜极而泣。她又要跪下,被柔嘉牢牢扶住。

    “不必多礼。”柔嘉轻声道,“就当是……谢你赠书之谊。”

    离开时,柔嘉频频回首。日光下,令言双手交握而立,她唇角噙着笑,可柔嘉却觉得,她的笑好像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悲伤。

    “公主太心软了,”马车上,芸黛低声道,“她分明是故意……”

    柔嘉却摇摇头,稚嫩的脸上露出少有的坚定,“可她身上的伤是真的。若我们能帮却不帮,那才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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