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忍的爱意
欧阳月华从建福宫回到欧阳府，跨过垂花门时，欧阳康与唱曲姑娘的说笑声从内院传入耳中。初冬的寒意凝在指尖，却冻不住内院的脂粉香。她脚步慢下，用余光偷看调笑的两人，欧阳康捏着一支红梅，正簪向抚琴女子的发间。
“姑娘快些回房罢，仔细受了寒。”翠儿拢了拢月华的斗篷。
见月华从廊下走过，欧阳康忙捏断了手中红梅，随意扔在地上。正欲张口询问，却瞥见了她拿在手中的葫芦，那葫芦上的紫色穗子，与他在建福宫看到的李霁川腰牌的穗子一模一样。
赤诚的关怀被瞬间燃起的无明业火烧尽，刚到嘴边的嘘寒问暖被生生咽下：“你在建福宫住了十几日，可知外头会传成什么样。”
翠儿脸色微变，直冲上前去：“我们姑娘为了救那货郎的儿子身陷囹圄，好容易痊愈回来了，大公子不关心就罢了，自己带了勾栏艳曲回来还有脸污妹妹的清名！”
“不得无礼。”月华去拉着翠儿的胳膊。
欧阳康血脉沸腾，脱口而出：“谁当她是妹妹？”
真心话出口才自觉失言，忙口不择言地掩饰，“不过是父亲捡来的外人，攀了可以带她飞升的高枝，自是不必再把我们的凡俗礼节放在眼里。”
月华顿时身体僵住，欧阳康见她脸色骤变，方惊觉自己说了更伤她的话。她从小自尊心强，常遇顽童以养女为由受到欺凌，于是在家一直温柔乖顺、婉婉有仪，他对她很是疼惜。
见她脸色煞白，他握紧了袖中的拳头，他又伤她了。
捡来的外人。
她看着欧阳康说话的样子，与五年前说她闲话的孩童重叠了起来。
那年冬天，几个顽童嘲笑她没爹没娘，是欧阳家捡来的外人，她扑向同高她一头的孩子，在雪地打作一团。是十三岁的欧阳康从家中寻来，将顽童们挨个按进雪里，还放言，只要进了欧阳家的门就是欧阳家的人，就算没有血亲等长大娶了一样是他家的人。
欧阳康这些话被传到了父亲耳中，果然受了责罚。
当时父亲解释，此番话虽心意纯稚，但却有悖伦理，因此才受罚。但她想，左不过是因为他为了一个外人不顾礼仪了吧。
“兄长说的对，我这般外人，原不配玷污欧阳家百年清誉的。”
欧阳康骤然回过神，自知失言，面上血色全无。
“我……”
月华快速恢复常态，冷声打断道：“我立刻飞书父亲，明日便收拾行李去做女冠。”
欧阳康的目光追着月华从廊下拐角消失的娇小身影，双眼失神。
身后一直未出声的姑娘掩嘴一笑：“紫绡走南闯北，什么样的兄妹情深没见过，只是公子这般别扭…还是第一次见。”
欧阳康的思绪回笼，疑惑地皱眉：“什么意思？”
“公子珍藏在枕下的香囊，倒是与令妹腰间的造型一致。原本以为是什么有违常伦之情，今日看来，倒也不是那般离经叛道。”见欧阳康不语，紫绡又调侃道：“公子可知‘情深不寿’？”
“多事。”欧阳康拂袖离去。
紫绡唇角微翘，在身后拨起琴弦，弹起一曲《凤求凰》。
当夜，欧阳康在月华紧闭的房门外立了整宿，离开时天光微亮，晨露浸透青色长衫。
翠儿推开窗，捡起放在窗边的一卷医经递给月华，月华翻开书，发现是去年初学针灸时，被他斥责后赌气烧毁的那本《灵枢》，讲解胸腹穴位的书页中夹着几根植物的根茎，空白处蝇头小楷写着：三月十八，月华欲以巨阙止吾心悸，妙极。
“什么东西？”翠儿满脸困惑。
“黄连。”月华恍神望向翠儿，目光落至她身后。
院中，杏树光秃秃的枝桠上仿佛开出了花朵。
她似乎看见梳着双环髻的自己，在满是杏花的树下抓着欧阳康的交领，闹着要给他安神，地上的《灵枢》上落满了杏花瓣。
二十一岁的欧阳康背靠杏树，交领被扯得松散，他双手握住少女纤细的手腕，耳根绯红。少女的肌肤微凉，却烫得他喉结滚动。
“莫胡闹。”他深邃的眼窝下眼神闪烁，连拒绝的声音都在颤抖。“一个女子，怎可这般……”
不知为何，空中突然落下一只山雀，正砸到男子发顶，惊得他一个趔趄向后倒去，少女猝不及防也扑他个满怀。
少女无知无觉得趴在他的胸膛听：“心跳怎么这样快？快让我用新学的方法为你安神。”
少女伸手去够他耳边的《灵枢》，发丝划过他的鼻尖，连喉头都被少女的香气熏得发紧，他的手就要抱上少女不盈一握的腰，忽然瞥见了什么东西，他猛地收手，紧紧握成了拳。
男子拨开她，站起来背身整理衣襟。
“教你医书是为了让你做个闺秀，不是让你整日与什么江湖术士厮混，教得你都忘了有别有敬。”
他捡起地上的《灵枢》，用力撕成两半扔开，一片用朱砂画着护心符的檀木片静静地躺在地上——方才的两人躺过的位置，那是李霁川送她的书签。
欧阳月华面色一滞，俯身去捡残书，头顶传来冰冷的低语：“你还想拿我来试针！可还记得初春时你治死的幼犬？畜生都救不活，还想医人？还是做些其他的事解闷玩乐吧。”
“啪！”
欧阳康面上浮现掌印。
“原来兄长这些年教我医书，不过是逗着玩。”
当晚，她烧尽了那本由欧阳康亲手誊抄又亲手撕毁的《灵枢》。
一直对她谆谆教诲、与她同气连枝的兄长，也从那日起再不与她亲近了。
“姑娘？”翠儿的声音将月华唤回，她贴在月华面前，将她的视线挡的严严实实，“真要去当女冠？”
月华点了点翠儿的眉心，笑道：“吓唬他的。”
若真当了女冠，这辈子就这样了。
十日后，欧阳贤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刚入府便命人将京都带回的物件一一送至月华房中任其挑选，干果蜜饯、指环香巾、发簪玉佩什么的摆满了桌。
欧阳贤伸手握住月华的手，目光慈爱：“身子可有好些了？为父知道你自幼受康儿言传身教，对悬壶之事颇为执着，但也要顾惜自己的身子。”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温和，“虽说你有幸得云阳道长青眼，从他那习得些玄门奇术，但你尚且年幼，要知道‘神乱易惹疾’，凡事切不可强撑。”
说着，他将一个紫檀木盒推到月华面前，“这是砭石天针。”他缓缓说道，“听京都的太医说，此物是夏至午时于地火中锻造，再淬以立春雪水经九蒸九晒制成，可刺入“膏肓之间“，导引先天元气，乃是“三才贯通”之珍宝。”
他顿了顿又道：“这份礼物就由你代为转交，作为我们欧阳家对他这些年照拂你的谢意。”
“父亲倒是对那李霁川感恩戴德。”欧阳康从门外踏入，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诮，“却不知人家是否瞧得上这些身外之物。”他目光扫过月华细腻如玉的脸庞。
欧阳贤眉头微蹙，目光在欧阳康与月华之间游移：“你这是何意？”
翠儿端着茶盏走进屋内，欧阳康接过茶盏奉上，“只怕是另有所图。”
欧阳贤将茶盏重重得砸在桌上：“你当人人都同你一般？”回来前，他从管家的飞书中知晓了紫绡之事。
这些年欧阳康总以永德堂事多、日无暇晷为由，迟迟不肯让人说亲，他还以为他是眼界高，看上了哪位官家小姐。
欧阳贤的目光如炬，声音不怒自威：“叫你提前回府为月华诊病，扰了你风流快活，你便索性将那些莺莺燕燕带回府上寻欢作乐。月华还未嫁人，若让外人知晓她有你这般不知检点的兄长，哪户清白人家还敢上门提亲？”
欧阳贤顿了顿，目光落在月华身上，“那云阳道长既师承仙道，又是玉虚真人的亲传弟子，月华已然及笄，若是云阳道长也有意……”话未说完，却已足够令人浮想联翩。
月华低垂的眼眸一颤。
欧阳康脸色霎变，袖中的手紧握成拳，他当然知道李霁川有意。他双眼赤红，眸中翻涌着怒意与不甘。
“她……”
“大公子！”欧阳康贴身小厮江平的声音突兀响起，打断了他失控的情绪。
等了很久，欧阳康才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语。他垂下眼帘深吸一口气，压下眼眸干涩的疼痛，躬身道：“父亲教训的是，孩儿有事告退。”
他转身离去，眼底的痛楚无处遁形。
烛光下摇曳的东厢房内，欧阳康浑身酒气奋笔疾书，一旁抚琴的紫绡弹着《相思曲》，原本婉转的曲调此时却觉刺耳至极。
欧阳康笔锋一顿，笔尖的墨顺势滴下，墨渍在写了一半的“寒”字上晕开。他将宣纸揉作一团，砸向书案前的火笼，纸团擦着笼身滚落。
紫绡的绣鞋踩过满地狼藉，裙摆在染墨的纸片中穿过，她捡起那纸团展开。
纸上书：
花雪随风不厌看，更多还肯失林峦。
愁人正在书窗下，一片飞来一片寒。
他劈手夺过宣纸，刀刻般的脸颊冷峻无比，无表情地盯着她。
紫绡吐气如兰：“这‘愁人正在书窗下’，莫不是念着西厢房那位？”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院中传来。
“姑娘！姑娘！”翠儿边跑边喊：“李道长出关了！”
欧阳康瞳孔骤然缩紧，他猛地将手中毛笔砸向砚台。墨汁泼溅，如平静的海面忽然拍起的巨浪。
不知从何时起，他已心浮气躁至此，只是听见旁人提起那人，便足以让他心乱如麻。
是他尾随至林间，撞见李霁川在斑驳日光下为她摘去发间落花时？
是目睹她在蒲团前偷懒睡去，李霁川却任由她倚靠在自己的道袍广袖上时？
是见她于丹房氤氲药雾中，将亲手炼制的朱丸塞入李霁川的口中，眉眼间尽是笑意时？
是发现她腰间悄然挂上了李霁川所赠的小八卦，那刻着云阳二字的精巧铜器在她裙边轻晃时？
是他刻意寻至上巳节庙会，见她乖巧地跟在李霁川身边，而那人的目光始终温柔地落在她身上未曾偏移半分时？
还是他带着十四岁的月华第一次踏入建福宫祈福，便窥见李霁川在望向她的瞬间，那双向来平淡如水的眼眸亮起了惊喜之光时？
这些回忆像是匕首，一刀一刀割开他的心口、割断他执念，鲜血淋漓却无人知晓。
他忽然想起，去年笄礼上，月华踮脚为他系上祈福红绸，少女发间的女儿香混着春风拂过他的鼻尖，从血液中沸腾起来的激荡让他害怕不已。
他一直捧在手心的珍宝，既不能拥入怀中，也不甘交与他人。
欧阳康怔怔得望着远山。
一双染着丹蔻的纤手，擦过他湿润的眼角，他呆滞地回望紫绡，与心中那人有着几分相似的眉眼中尽是同情之色，刺得他生疼。他将人拽入怀中紧紧拥住，像是用尽了满腔的情与义。
芙蓉帐暖，却抵不住冬日的寒。
“姑娘快些回房罢，仔细受了寒。”翠儿拢了拢月华的斗篷。
见月华从廊下走过，欧阳康忙捏断了手中红梅，随意扔在地上。正欲张口询问，却瞥见了她拿在手中的葫芦，那葫芦上的紫色穗子，与他在建福宫看到的李霁川腰牌的穗子一模一样。
赤诚的关怀被瞬间燃起的无明业火烧尽，刚到嘴边的嘘寒问暖被生生咽下：“你在建福宫住了十几日，可知外头会传成什么样。”
翠儿脸色微变，直冲上前去：“我们姑娘为了救那货郎的儿子身陷囹圄，好容易痊愈回来了，大公子不关心就罢了，自己带了勾栏艳曲回来还有脸污妹妹的清名！”
“不得无礼。”月华去拉着翠儿的胳膊。
欧阳康血脉沸腾，脱口而出：“谁当她是妹妹？”
真心话出口才自觉失言，忙口不择言地掩饰，“不过是父亲捡来的外人，攀了可以带她飞升的高枝，自是不必再把我们的凡俗礼节放在眼里。”
月华顿时身体僵住，欧阳康见她脸色骤变，方惊觉自己说了更伤她的话。她从小自尊心强，常遇顽童以养女为由受到欺凌，于是在家一直温柔乖顺、婉婉有仪，他对她很是疼惜。
见她脸色煞白，他握紧了袖中的拳头，他又伤她了。
捡来的外人。
她看着欧阳康说话的样子，与五年前说她闲话的孩童重叠了起来。
那年冬天，几个顽童嘲笑她没爹没娘，是欧阳家捡来的外人，她扑向同高她一头的孩子，在雪地打作一团。是十三岁的欧阳康从家中寻来，将顽童们挨个按进雪里，还放言，只要进了欧阳家的门就是欧阳家的人，就算没有血亲等长大娶了一样是他家的人。
欧阳康这些话被传到了父亲耳中，果然受了责罚。
当时父亲解释，此番话虽心意纯稚，但却有悖伦理，因此才受罚。但她想，左不过是因为他为了一个外人不顾礼仪了吧。
“兄长说的对，我这般外人，原不配玷污欧阳家百年清誉的。”
欧阳康骤然回过神，自知失言，面上血色全无。
“我……”
月华快速恢复常态，冷声打断道：“我立刻飞书父亲，明日便收拾行李去做女冠。”
欧阳康的目光追着月华从廊下拐角消失的娇小身影，双眼失神。
身后一直未出声的姑娘掩嘴一笑：“紫绡走南闯北，什么样的兄妹情深没见过，只是公子这般别扭…还是第一次见。”
欧阳康的思绪回笼，疑惑地皱眉：“什么意思？”
“公子珍藏在枕下的香囊，倒是与令妹腰间的造型一致。原本以为是什么有违常伦之情，今日看来，倒也不是那般离经叛道。”见欧阳康不语，紫绡又调侃道：“公子可知‘情深不寿’？”
“多事。”欧阳康拂袖离去。
紫绡唇角微翘，在身后拨起琴弦，弹起一曲《凤求凰》。
当夜，欧阳康在月华紧闭的房门外立了整宿，离开时天光微亮，晨露浸透青色长衫。
翠儿推开窗，捡起放在窗边的一卷医经递给月华，月华翻开书，发现是去年初学针灸时，被他斥责后赌气烧毁的那本《灵枢》，讲解胸腹穴位的书页中夹着几根植物的根茎，空白处蝇头小楷写着：三月十八，月华欲以巨阙止吾心悸，妙极。
“什么东西？”翠儿满脸困惑。
“黄连。”月华恍神望向翠儿，目光落至她身后。
院中，杏树光秃秃的枝桠上仿佛开出了花朵。
她似乎看见梳着双环髻的自己，在满是杏花的树下抓着欧阳康的交领，闹着要给他安神，地上的《灵枢》上落满了杏花瓣。
二十一岁的欧阳康背靠杏树，交领被扯得松散，他双手握住少女纤细的手腕，耳根绯红。少女的肌肤微凉，却烫得他喉结滚动。
“莫胡闹。”他深邃的眼窝下眼神闪烁，连拒绝的声音都在颤抖。“一个女子，怎可这般……”
不知为何，空中突然落下一只山雀，正砸到男子发顶，惊得他一个趔趄向后倒去，少女猝不及防也扑他个满怀。
少女无知无觉得趴在他的胸膛听：“心跳怎么这样快？快让我用新学的方法为你安神。”
少女伸手去够他耳边的《灵枢》，发丝划过他的鼻尖，连喉头都被少女的香气熏得发紧，他的手就要抱上少女不盈一握的腰，忽然瞥见了什么东西，他猛地收手，紧紧握成了拳。
男子拨开她，站起来背身整理衣襟。
“教你医书是为了让你做个闺秀，不是让你整日与什么江湖术士厮混，教得你都忘了有别有敬。”
他捡起地上的《灵枢》，用力撕成两半扔开，一片用朱砂画着护心符的檀木片静静地躺在地上——方才的两人躺过的位置，那是李霁川送她的书签。
欧阳月华面色一滞，俯身去捡残书，头顶传来冰冷的低语：“你还想拿我来试针！可还记得初春时你治死的幼犬？畜生都救不活，还想医人？还是做些其他的事解闷玩乐吧。”
“啪！”
欧阳康面上浮现掌印。
“原来兄长这些年教我医书，不过是逗着玩。”
当晚，她烧尽了那本由欧阳康亲手誊抄又亲手撕毁的《灵枢》。
一直对她谆谆教诲、与她同气连枝的兄长，也从那日起再不与她亲近了。
“姑娘？”翠儿的声音将月华唤回，她贴在月华面前，将她的视线挡的严严实实，“真要去当女冠？”
月华点了点翠儿的眉心，笑道：“吓唬他的。”
若真当了女冠，这辈子就这样了。
十日后，欧阳贤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刚入府便命人将京都带回的物件一一送至月华房中任其挑选，干果蜜饯、指环香巾、发簪玉佩什么的摆满了桌。
欧阳贤伸手握住月华的手，目光慈爱：“身子可有好些了？为父知道你自幼受康儿言传身教，对悬壶之事颇为执着，但也要顾惜自己的身子。”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温和，“虽说你有幸得云阳道长青眼，从他那习得些玄门奇术，但你尚且年幼，要知道‘神乱易惹疾’，凡事切不可强撑。”
说着，他将一个紫檀木盒推到月华面前，“这是砭石天针。”他缓缓说道，“听京都的太医说，此物是夏至午时于地火中锻造，再淬以立春雪水经九蒸九晒制成，可刺入“膏肓之间“，导引先天元气，乃是“三才贯通”之珍宝。”
他顿了顿又道：“这份礼物就由你代为转交，作为我们欧阳家对他这些年照拂你的谢意。”
“父亲倒是对那李霁川感恩戴德。”欧阳康从门外踏入，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诮，“却不知人家是否瞧得上这些身外之物。”他目光扫过月华细腻如玉的脸庞。
欧阳贤眉头微蹙，目光在欧阳康与月华之间游移：“你这是何意？”
翠儿端着茶盏走进屋内，欧阳康接过茶盏奉上，“只怕是另有所图。”
欧阳贤将茶盏重重得砸在桌上：“你当人人都同你一般？”回来前，他从管家的飞书中知晓了紫绡之事。
这些年欧阳康总以永德堂事多、日无暇晷为由，迟迟不肯让人说亲，他还以为他是眼界高，看上了哪位官家小姐。
欧阳贤的目光如炬，声音不怒自威：“叫你提前回府为月华诊病，扰了你风流快活，你便索性将那些莺莺燕燕带回府上寻欢作乐。月华还未嫁人，若让外人知晓她有你这般不知检点的兄长，哪户清白人家还敢上门提亲？”
欧阳贤顿了顿，目光落在月华身上，“那云阳道长既师承仙道，又是玉虚真人的亲传弟子，月华已然及笄，若是云阳道长也有意……”话未说完，却已足够令人浮想联翩。
月华低垂的眼眸一颤。
欧阳康脸色霎变，袖中的手紧握成拳，他当然知道李霁川有意。他双眼赤红，眸中翻涌着怒意与不甘。
“她……”
“大公子！”欧阳康贴身小厮江平的声音突兀响起，打断了他失控的情绪。
等了很久，欧阳康才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语。他垂下眼帘深吸一口气，压下眼眸干涩的疼痛，躬身道：“父亲教训的是，孩儿有事告退。”
他转身离去，眼底的痛楚无处遁形。
烛光下摇曳的东厢房内，欧阳康浑身酒气奋笔疾书，一旁抚琴的紫绡弹着《相思曲》，原本婉转的曲调此时却觉刺耳至极。
欧阳康笔锋一顿，笔尖的墨顺势滴下，墨渍在写了一半的“寒”字上晕开。他将宣纸揉作一团，砸向书案前的火笼，纸团擦着笼身滚落。
紫绡的绣鞋踩过满地狼藉，裙摆在染墨的纸片中穿过，她捡起那纸团展开。
纸上书：
花雪随风不厌看，更多还肯失林峦。
愁人正在书窗下，一片飞来一片寒。
他劈手夺过宣纸，刀刻般的脸颊冷峻无比，无表情地盯着她。
紫绡吐气如兰：“这‘愁人正在书窗下’，莫不是念着西厢房那位？”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院中传来。
“姑娘！姑娘！”翠儿边跑边喊：“李道长出关了！”
欧阳康瞳孔骤然缩紧，他猛地将手中毛笔砸向砚台。墨汁泼溅，如平静的海面忽然拍起的巨浪。
不知从何时起，他已心浮气躁至此，只是听见旁人提起那人，便足以让他心乱如麻。
是他尾随至林间，撞见李霁川在斑驳日光下为她摘去发间落花时？
是目睹她在蒲团前偷懒睡去，李霁川却任由她倚靠在自己的道袍广袖上时？
是见她于丹房氤氲药雾中，将亲手炼制的朱丸塞入李霁川的口中，眉眼间尽是笑意时？
是发现她腰间悄然挂上了李霁川所赠的小八卦，那刻着云阳二字的精巧铜器在她裙边轻晃时？
是他刻意寻至上巳节庙会，见她乖巧地跟在李霁川身边，而那人的目光始终温柔地落在她身上未曾偏移半分时？
还是他带着十四岁的月华第一次踏入建福宫祈福，便窥见李霁川在望向她的瞬间，那双向来平淡如水的眼眸亮起了惊喜之光时？
这些回忆像是匕首，一刀一刀割开他的心口、割断他执念，鲜血淋漓却无人知晓。
他忽然想起，去年笄礼上，月华踮脚为他系上祈福红绸，少女发间的女儿香混着春风拂过他的鼻尖，从血液中沸腾起来的激荡让他害怕不已。
他一直捧在手心的珍宝，既不能拥入怀中，也不甘交与他人。
欧阳康怔怔得望着远山。
一双染着丹蔻的纤手，擦过他湿润的眼角，他呆滞地回望紫绡，与心中那人有着几分相似的眉眼中尽是同情之色，刺得他生疼。他将人拽入怀中紧紧拥住，像是用尽了满腔的情与义。
芙蓉帐暖，却抵不住冬日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