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习惯使然,阮三思再累也醒了,和平日一样准时换好衣服,出门洗漱,然后惯例到三楼的书架间寻书,虽然没人再给她分活,但她闲得无事,也看不下去众人忙碌,每日还是要帮忙抄书的,这些惯例不能打破。

    唯一不同以往的是,她路过铜镜时,对镜多照了一会。

    书库的一三两层都放着面全身铜镜,以供读书人端正衣冠,以前阮三思很少照镜子,因为没别的衣服首饰,她又嫌麻烦不用胭脂,但这天却趁无人时仔细照了很久,保证自己决不能露出昨夜的情态来,以免被人发现端倪。

    这就是为人奴婢,要过的日子。

    幸好,燕凉一不在身边,她表面上就已恢复镇定了,至于心里……那自然翻江倒海,与往日大不相同。

    她心虚得要死,拿好书回到自己房间,先迅速抄了几页,然后就立刻点起蜡烛,将自己藏的信件,几封自己抄的家书和宋章给她的信,统统烧了。

    原本她家书就抄的是零散段落,如果被人发现,可说是自己胡编乱造的,至于宋章的信,她不好处置,心中也感激,想若有缘再见能送还回去,现在却是万不敢留,连烧化的灰烬都要混倒进炉灰里,毁尸灭迹才行。

    而后再拿起笔来抄书,阮三思就开始边抄,边思考昨夜的事。

    说是昨夜,也不对劲,因为快到凌晨燕凉才走,阮三思约莫是在鸡鸣时睡着的,那时他还在抱着她折腾……那滋味阮三思也是第一次体会,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虽羞于承认,但确实舒适,让她也不禁回抱住了燕凉的脖子,抓着他的肩膀,恨不能在他怀里扎根算了,醒时都不想放他离去,心中到现在都时而甜蜜、时而又隐隐作痛,只因为奴为婢,是不能终日与所思之人这样放肆的。

    哎,真是没想到,他们才隐约碰上那层窗户纸,都没戳破,居然就进展到了这个地步。此前她以为,自己与燕凉已经很好,好到快像是一个人了,都没想过人与人之间还可以亲密到这种地步!

    这算是夫妻了吗?

    阮三思几乎不知道自己在抄什么,很快就放下笔,托腮专注地看着窗外。

    她以前也有抄得少的时候,只要说是在看书就好——现在的她,每做一个动作,说一句话,都要反复掂量,三思三思再三思——这样的她,真的能和某个人私定终身吗?

    可因为燕凉出了事,因为对方是燕凉,所以她必须要定,由不得她,想也没用……不,不对。

    阮三思又想到,真的由不得她吗?

    仔细想想,昨晚他们其实都心知肚明,就算她狠心放着他不管,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吧?

    药性迟早会散,只是过程痛苦了些,她不忍心看他受罪,而且再说了,帮了他就一定意味着自己要嫁给他吗?

    也不一定呀。

    女人这一辈子,走一步看一步,全是命赶着命,哪能被个贞洁牌坊给一步锁死呢?更何况燕凉也没有拿她怎么样,始终隔着两层衣衫乱蹭,最为情急时,都记得要多拽一层衣物,来隔开二人,免得弄脏她衣服,而按书上所说,女人是要与男人赤、诚相见,“落了红”、即见了血,才算圆过房呢,她可没被他伤到啊。

    一想到昨晚床、上的事,阮三思就很难集中注意力,分神思考起问题来:就算是伤,也会有痊愈的一天啊,这么说来等伤好了,那这“贞洁”二字不就又“长”回来了吗?书上又说什么“从一而终”才算贞洁,可这关起门来的私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们不说,谁又能来指责她“失贞”呢?如此说来,昨夜之事,有与没有,竟然于他们全无影响!

    那、那自己与燕凉还是夫妻吗?

    大概不是了。阮三思心里还挺失落的。

    她继续扪心自问,自己不想嫁给宋章,一是因为他曾是驸马人选,而自己绝不想得罪公主,二则是因为宋章志在朝廷,而她一心想回南越,若嫁给宋章后,她便随他家眷南下,也太委屈他了。

    那阮三思想嫁给燕凉吗?燕凉也是公主看上的人,而燕凉想去哪里,似乎也没说过。偶尔,阮三思问他会否思乡,他都摇头否认,可若非思乡,他何必要去凉州祭奠亲人呢?他思念过燕州如席的大雪吗?

    阮三思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了。原来她不想嫁给宋章的理由,在燕凉身上一样成立,却一样都不起作用,她还是想和燕凉在一起,想和燕凉一直都亲密无间地腻在一处,而且是自从秋围时公主提出“你要是不嫌弃他,我也同意把你许给他”后,她就想过了。

    那时,她心里想的就是,她有什么可嫌弃燕凉的啊?

    燕凉那么好。

    ·

    上午想到一半,阮三思被苏苏叫出去,领了几贯赏银,说是寿圣节里她选的书又受了赏赐,近来可多休息几日,出宫踏青了。

    可就算不赏,如今阮三思想出门,也无人多问。

    她知道怎么回事,被苏苏缠着多说了会废话,才回屋,定睛看过,屋内每件东西都有轻微挪动,果然,就在方才,自己的小房间已被翻了个底朝天。

    好在她处理的及时,就连燕凉送给她的那只宫灯,都被她提前和书库里的普通提灯掉换过,没有被公主的近侍发现任何可疑之物。

    于是她又回到书桌前,继续抄几页书,想起心事:

    要怎么应对那两个问题呢?

    首先是公主给燕凉下了毒,骄傲如她,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定然是很喜欢燕凉了,此前燕凉也告诉阮三思,公主可能同意将她许给宋章,这就是说,在公主心中,燕凉已经比未来的驸马还要重要。想到这里,阮三思已不寒而栗。

    其次就是燕凉的未来。温顺如他,一直说的都是陪阮三思去南越,可却从未提及他自己的身世背景,就连眼上的疤,阮三思曾经小心问了,他都不肯回答,那这份过往,他一定也未能放下,所以为了能陪她回南越,燕凉是决定放弃了他原本的人生。

    这两件事,都涉及到了阮三思最不擅长的领域:人情世故。

    她自幼聪慧,也会看人脸色,但到现在都不太懂得,那些情绪到底是从何而来,只因她自己是个平静的人,不会妒,不常求,以中有足乐者,只盼身边人幸福康健就够了,所以涉及到人情,她都要观察很久,才能猜透。

    小时候,她甚至不知道公主为何不喜欢苏苏。

    其实很简单的道理,只因苏苏是沈意香常见的那类勾栏女子,比年幼的公主娇媚,又略有所长,惹人怜惜,公主妒忌她罢了,到如今公主长开,艳压群芳,更心知沈意香不可能与这类女子真有什么,自然不会再妒忌下人。

    可阮三思又不是一般的下人。

    她猜测,或许公主对她有妒有怜,如揽镜自照,而燕凉呢,也是因着她如今的容貌、自幼的才名、一路的相随,才对她渐生的情愫吗?她不知道,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对燕凉的感情算是什么,到了几分,又从何而来。

    若说公主比她尊贵、用情热烈,不过野蛮了些,宋章则是如燕凉所说,在样貌、学识、门第种种上,都全方位的碾压燕凉了,可燕凉就是只喜欢她,她就是只喜欢燕凉,他们偏偏选择了一条最难走的路,感情这东西,也真是莫名其妙,不讲道理。

    那如果此路不通,他们还要继续走下去吗?

    按理来说,实属不该。

    阮三思就这样沉思到了晚上,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毕竟如今他们面前的阻碍,不是她前天说的“你先坚持一下”就能坚持下去的事。

    根据她的推测,下一步,公主会把她嫁出去。

    到时候她能怎么办呢?

    她没想到的是这件事来得如此之快,就在晚饭时,公主便传她去华筵殿陪酒了。

    ·

    公主自己不喝,一个劲儿地灌她,道:“我昨夜喝多了,现在还头痛,就只好叫你来替我喝。”

    阮三思边喝,边听她絮絮叨叨。

    “你之前说,那个魏二公子,也还算可以,驸马的人选,难道就选他了吗?”公主神情迷茫,道,“我嫁人之前,要先安置了你,待春闱后就将你许给宋章。你嫁给宋章,我却嫁给魏二,这就是我的命吗?”

    阮三思又要跪,公主却摆手,只让她饮酒。

    “别说了,本宫不瞎,看得出燕凉那厮对你有情,可你自己想想,他有什么?他不只是奴,还是蛮奴,你爹九泉之下若得知你跟个燕国人纠缠不清,还不得气得把棺材板都掀了?”公主叹息道,“你知足吧,我这一辈子,最大的盼头就是嫁人开府,如今却匆匆招了个这么的赘。宋章为娶你闹到分家,长辈都搬到了南州,你嫁过去就是当家主母,跟他琴瑟和鸣,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娘难道没告诉过你,婚姻嫁娶是女人的头等大事,意气冲动都且收一收,别错选了惹得将来满地鸡毛。”

    说完,公主看阮三思也喝得头晕脑胀,不用她多说,就放她走了。

    晚风一吹,阮三思更加头痛,一筹莫展,心想,难道她和燕凉真就缘尽于此,毋要挣扎了?

    她提着盏灯,孤身顺着小径返回书库,草草洗漱后,周围已一片沉寂,在厨房打了壶开水,正准备上楼,灯却忽然灭了。

    阮三思一惊,正要摸出火折子,却被一双手从背后给按在了灶台旁,高大灼热的身体猛压上来,将她笼罩其中,接着是那把粗、长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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