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前,他又要走了。

    阮三思困得睁不开眼,宿醉后的头痛也反上了劲儿,却在他抽身时就醒了,看着他穿衣的背影,心中知道,自己昨天想了一白天的事,算是白想了——

    去他的不算夫妻。

    这不是夫妻,什么才算夫妻?

    直到燕凉拿起刀准备离开时,她才拧紧眉头勉强坐起来,哑着嗓子道:“你回去小心点,这两天殿下盯得紧,就先别过来了,实在有事也可以在书里夹个纸条。”

    燕凉一愣,未料到把她吵醒,给她倒了杯水,端着杯子让她喝了两口,又帮她按了按太阳穴。

    “行了,”阮三思却怕他更累,不让他多按,只道,“你也赶紧回去休息,我就说昨天喝多了,今天也能多睡一会。”

    燕凉收回手,又罚站般垂手站在她床边,仿佛做错了事。

    阮三思连续两天都没睡好,反应迟缓,看着他依旧错系的腰带,出神地想,他也够谨慎了,明明自己上次给他系过一次,他知道该怎么系,却装作不知,以免被旁人看出端倪……说起来,这身新裁的衣服可真漂亮啊。

    上次她就注意到了,那蹀躞带将燕凉劲瘦的腰线收得干干净净,毫不拖泥带水,翻领上暗线刺绣着繁复图腾,掩饰住胸、前贲张的肌肉,右上臂还套了只金银缠丝的臂环,许是给那钦留的位置,圈口比阮三思的大腿都粗,任谁看了他能想到,这样一个肩宽腿长的男人,曾经就被圈在一只不到百寸见方的笼中呢?

    正如公主之前所言,他那腰、那肩,阮三思都很喜欢。

    真正摸到了、依靠过后,就只会更加喜欢。阮三思顺着他的腰、肩,再往上看,知道那张脸只要凑近,她就会脸红心跳,被那双眼一看,她更是腰都软了,于是阮三思忍着头痛,着迷地伸手向他侧脸,想将他面具摘下来再仔细看看。

    可燕凉侧过脸,躲开她的手,只让她摸到了自己的右脸,同时握住她的手,半跪在床边,又拖着她的后脑勺让她重新躺下。

    “躲什么?”阮三思不满道,“殿下都说了,你平时可以摘下来,一直这样带着多难受啊。”

    她的声音很小,就像是寻常夫妻在天亮前的床、上讲着私房话。

    燕凉双手握住她的双手,还是几天前的那个姿势,就跪在她枕边,看着她,说出的话却与上次截然相反。

    他说:“三思,你嫁给我吧。”

    阮三思愣了一瞬,随后垂下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明明是燕凉自己忽然开口问的,听到回答后却怔着,看着她将被子提起来,盖住脸,才猛站起来,在小屋里来回大步走了两圈。

    随后,他又站定,重新跪在床边,用掌心包住阮三思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指,问道:“三思,你刚才说什么?”

    阮三思却在被子里含糊道:“没听清就当我没说吧。”

    燕凉当然不肯,忙道:“我听清了。你答应我了。你要嫁给我。”

    阮三思不说话,他就安静地等,仿佛在等一场梦醒时分,但阮三思没有叫他等,不过几息后,就挣着手指,努力将被子卷下去一些,露出一双含笑的凤眸,瞪他。

    这还用她再说什么吗?

    不用了。燕凉也笑了。

    “哇!”阮三思猛掀开被子,惊道,“你笑了!”

    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燕凉笑。不是冷笑,不是嗤笑,不是嘲笑,他就是真的开心地笑了。

    他的唇角都没有动,只是那双蓝眼睛,绝对是笑着的,她知道。

    可惜燕凉没有再给她机会细看,起身就走了。

    不管日后如何背信弃义,至少这一刻,他们都是真心的,快乐也都是真实的,是他们许多年里都不曾有过的感觉。

    ·

    于燕凉来说,这种感觉更甚,因为这恐怕是他人生中唯一称得上幸福的一天。

    此前他享受过短暂的快乐,如梦幻泡影般,都是那少女带给他的。肌肤温暖细腻的触感,发丝间如晒过日光的书墨香气,温柔关切的话语,全部是月下的海市蜃楼,近在眼前,却一触即散。

    那美景是他偷窥来的,那仙乐是他偷听来的,那如醉如癫的夜晚是他的痴心妄想,是他在摇尾乞怜、趁人之危。

    他享受过,但梦总要醒。

    可就在今天,这美梦成了真。

    从现在开始,阮三思属于他了。

    燕凉难以置信,不知所措,之后是狂喜,再之后是惶恐。他怎么会拥有阮三思呢?可他又怎么能不拥有她呢?他早就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人了。这一切是理所当然的,又是匪夷所思的。

    他回到自己的暖阁,静坐,休息,再静坐,直到公主找上门来的时候,他都没能沉静下来,表面仍一潭死水,心中却一团乱麻。

    公主责问他道:“你昨天又去了哪里?”

    他沉默以对。

    公主又问他道:“你前天是在哪里过的夜?”

    他还是沉默。

    他的心里现在只有阮三思,只有她的脸庞,她的手指,她的肩膀,她的胸、脯……他才刚刚离开她,就已经再次思念起了她的腰肢,那只有他一掌的宽度,还需要再多加餐才行啊,否则被他折坏了怎么办?

    公主见他不理不睬,逼问他道:“你一个人怎么解毒,是不是去了娼、馆?”

    燕凉这才看了她一眼,缓慢而坚定地眨了下眼。

    他在说:是。

    是,她想怎么样他呢?

    如果因为他狎过妓,公主就厌倦了他,那岂不是太好了!

    燕凉一时甚至幻想起来,若公主厌恶了他,将他塞给阮三思,让他们出宫去,离她越远越好,该有多好?只可惜,他这一辈子除却与阮三思相识这一件事外,就从未顺遂过。

    公主只是冷着脸离去,回华筵殿里才开始发怒。

    她取出鞭子,让人先抽了苏苏三十鞭子泄愤,而后又让人把醉金楼的头牌买了十数个回来,再挨个抽三十鞭子泄愤,最后又质问牙行的伙计,棋子和小唐还在不在,得到回答是一个去年就病死了、另一个发卖后不知所踪,公主这才作罢,算是息怒。

    那些女人的哀嚎声,在燕凉的暖阁里能听得一清二楚。

    送走她们之前,公主又叫燕凉出来,让他看清她们的惨状,道:“这次是我的错,我不与你计较,但如果你再有下次,我就把醉金楼活埋了,把三曲一把火烧光。”

    燕凉却只是冷淡看过,并无表示。

    这些人中,有一个醉金楼的妓、女体弱,当场就死了,除却苏苏因与侍卫处得不错、受刑教轻以外,其他人都是半死不活,情状已极为惨烈,若要被阮三思看到,估计早就哭成泪人儿了,但燕凉只看得麻木。

    他能不清楚吗?三曲里的那些招式,别说是漂亮女人了,就连他如只小怪物时,都险些遭难,差点豁出命去才逃过一劫,如果不是阴差阳错,被阮三思带回宫,他早就死在那里了。

    对于没有习过武、没有读过书的人,比起被活活饿死、冻死、打死来说,卖、身要好得多,但是卖到最后,必然是恶疾缠身,不过是慢些等死罢了,与其被温水煮烂,燕凉还是宁选快刀,他甚至在心里暗想,当初他受困笼中,若能眼见到三曲被一把火烧光,也比饿死畅快,纵使别的人都一心求生,又关他什么事呢?说白了,他们汉人、她们女人的人命,他们自己都不在乎,他燕凉一个外人,管得着吗?

    公主拿这些人来威胁他,难道是认为他……是个善人吗?

    “燕凉,你听见了吗?如果没听见,我就继续买人,继续让她们叫给你听。”

    可公主这样逼问他后,他却在犹豫之下,点了头,跪下认了错。

    就当是一时搪塞吧,他也不想让阮三思再流眼泪。

    ·

    公主这次从醉金楼里买人,不再是儿时那样的玩闹,声势浩大,过后反而被瞒住了,而且瞒得滴水不漏,如同秋围中坍塌的那一小段宫墙一样,仿若从未发生过,亦无人敢私下议论。

    阮三思上午在房间里休息,下午出宫去采买书墨,一个字都没有听说。

    她是反正头痛,休了半天,索性就把另外半天也休息了,连吃带用都买了一些,与往来醉金楼的人马擦肩而过,只听街上的人说北方的消息不太好,燕国人又不安定了,京畿也随之动荡起来,搬家的人越来越多。

    恰巧,有个从前在阮府做管家的长工,姓韩,托人在阮三思常去的店里给她留了句话,问她能不能想想办法,找守门的官爷通融通融,放他们一家出京,孝敬不是问题。

    阮三思与韩管家不算相熟,只因阮相一家不过三口,性子都很温软,使得家仆多少都会欺主。韩管家虽不会明着偷窃,但采买时也贪了不少银子,全家都靠阮府睁只眼闭只眼养活了大半辈子,自打阮家出事后,却从来没看过年幼的阮三思。

    不过阮三思答应了,当天就找上韩管家,同他道:“我确实认识人,在步兵司里能说得上话,但眼下你们想出城,我也想出城,如果韩大哥当真有胆量,就带了聘礼来提亲,把我带出宫去,然后我再带你们出城,我们一家一起走。”

    韩管家正好有个半大的小子,还没娶亲,得了她这句话,简直如被一张大饼从天而降砸在头上,喜出望外,连连点头答应,当即掏出身上所有钱财,直道:“就等你同公主殿下一句话的事。”

    阮三思让他们耐心候着,自己回去反复思量。

    她同燕凉一样,也是觉得事来的太巧、太顺,反而不太正常。

    燕凉这一天没来找她,华筵殿那边,她也同启思打听过,没听说公主又同燕凉起过什么冲突,那边的姐妹甚至还说,可能等驸马入宫,燕凉真就要失宠了。

    怎么会这么好,就在她与燕凉暗中结为夫妻时,前方就立刻拨云见日,一片坦途了呢?

    还是说,否极泰来,命里的苦终于被熬到头了,往后就会越过越好了呢?

    第三天,华筵宫又有贵客驾临,调人护卫,书库值守少了很多。阮三思独自在书架间徘徊,思索,想要找一本描述燕州风土人情的游记,刚看到书,搬来梯子,展臂去够,就忽然被人从背后蒙住了眼睛。

    只是一天没见她而已,但上次分别时是那样的场景、发生了那样的事……燕凉已经想她想得全身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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