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开始,阮三思记住了他掌心茧子的位置。小时候是经常看他,长大后则是用肌肤丈量,总之阮三思对他的双手都再熟悉不过。那指骨比她的要粗上一倍,却因体格而依旧修长。那张大掌盖在她眼前,她没有丝毫慌乱,从容转身与他推搡起来。

    若是手脚笨拙、脑子也笨的人,站在梯子上和高手争执,确实会容易跌落,但阮三思很聪明,她时刻注意着脚下不能踩空,先向后、矮身,想躲开他遮挡自己视线的右手,却被他用左手握住腰部,不能逃脱,背后铜墙铁壁似的身体也挡住了她的路,她就只能反手去抽他腰间的刀。

    握住她腰肢的左手于是松开,转而握住她抽刀的手腕。

    阮三思得了机会,立刻转身,抬起膝盖就往那人身、下顶去,却又被他右手抄过来,一把握住膝弯,单手将她轻易抱起,让她脱离开梯子,坐在了他的手臂上。

    “学得不错。”

    燕凉低声凑近,主动将自己的刀递到她怀中,顶在她身上,左脸再次埋进她颈间,在皮鞘刀肩的位置上轻咬了一口。

    “你!”阮三思又惊又羞又气,埋怨道,“青天白日的,不许这样!”

    燕凉不太想听,仍然举着那把刀,想同她切磋。

    “会被发现的,”阮三思锤了他一下,道,“你怎么大白天的就过来了?不是说了,这两天别来吗?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啊。”

    “没有人,”燕凉却不管不顾,单手摩挲着刀鞘,动作越来越轻浮,只道,“我想你了。”

    阮三思捉住他的手,又问:“你回去后,殿下怎么说,有没有为难你?”

    燕凉反握住她的手,谎称没有。

    阮三思狐疑道:“真没有起冲突?那为什么华筵殿的姐妹会说,以后你可能真要失宠呢?”

    燕凉只一味凑上前去,用刀抵着她轻晃道:“有驸马就不会管我了。别再提她。”

    阮三思侧过脸,抵着他的胸、膛,给他讲了韩管家的事。

    燕凉也有些吃惊,轻声道:“好巧。”

    可是说完,他又去咬阮三思的耳朵。

    “你……”阮三思捂住他的唇,怨道,“你就没别的话想说了吗?”

    燕凉却只是看着她,舔了舔她的掌心。

    阮三思立刻抽手,扭身要从他手臂上跳下去,可被他托着,挤在狭窄的书架间,根本无处可逃,不过是在他怀里打转磨蹭罢了,稍一乱动,就会撞到那把硌着她小腹的佩刀。

    “你……”

    白日里,阮三思的脸颊已红到了脖子根,十分明显,是与月色下不同风味的景致,令燕凉更加急躁,只想与她亲、热。

    “你怎么回事?”

    她的声线一贯是清清冷冷的,此时轻轻的抱怨却与平时不同,多了几分慌张与嗔怒,在燕凉耳中那是尤其动听。

    “我……”燕凉憋了半天,最后还是那两个字,“难受。”

    阮三思抬眼看着他,那小眼神,简直要委屈哭了。

    “你、你怎么都三天了,还……”

    还有余毒啊?

    这不对吧?

    阮三思担心他身体,他却看风使舵,默认了。

    沉默一阵后,见她还在犹豫,燕凉凑上前,将她逼得背靠在书架上,抵着她的额头问道:“你就不想我吗?”

    阳光下,阮三思垂下的长睫忽闪忽闪,深棕色的眼瞳在晃动,浅红的唇也在微微颤抖。

    她一直在想他啊。

    不过燕凉说的,分明是那件事。

    燕凉不许她再多犹豫,凑上前去,一口咬住了她的下唇。

    这一吻,他想了太久,却不敢多做停留。

    ……

    今天,他教阮三思如何用绳。

    像是丝绦、鞭子一类的软兵器,与冷兵器截然不同,持有者如无内力,不是自幼习武,想刚正面基本无法伤人,不像刀剑只要会握持就有机会见血,但在偷袭时却很好用,只因它常见,随手都能取到,比如衣带。

    燕凉取下她的腰带,咬住中间处,左手摸到衣带底端,教她打结。

    “不要在这里教……”

    阮三思仍在挣扎,却全身酸软,只能瘫靠在书架上,一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紧张地喘气,另一手按着他的肩膀,想将他推开。

    “你也想学。”

    燕凉吐出衣带,肯定地说完,又咬住衣带靠下的一端,继续打结,将衣带两端折向中间后,再分别轻含住两端。

    因为右手始终兜着她,所以燕凉只能用左手和唇齿给她示范,将绳结系了一遍又一遍,从衣带顶端到中间,再到内侧缝线处,全部含过一遍,最后难免将整条衣带都含得湿、漉、漉的,尤其是内侧有的地方都被他咬开了线,断断续续的棉丝顺着衣带向下滑落,最终多半被他咽入腹中。

    学会了吗?

    显然第一次学用绳子是很难的,以后还要多教几次。

    阮三思不想在书架间习武,心中总觉得有愧于文字,可又怕他难受,始终推不开他,最后把自己难受地哭了。

    燕凉见状,给她系好衣带,改用左手抱住她,抬高右手,将她原本要够的那本书取下,讨好地递给她。

    阮三思收回抓着肩膀后书架的右手,“啪”得一声,拍在他左脸上。

    很轻,称不上是一巴掌,连声音都很弱。

    燕凉在她的掌心里蹭了蹭脸颊。

    “你、”阮三思有些抽噎,哀怨地看着他道,“你教我这些做什么,有什么用?你自己的毒还没清干净,你不难受吗?”

    她还在担心他啊!

    燕凉的心里像沐浴过一阵暖流,连带着满脑子里最重要的事都仿佛不那么重要了,枕在她肩上,承认道:“放着不管也没事。”

    阮三思又不能催他,只能怪他道:“你自己的事,你自己不管,也不要想着我会去管你。”

    要么就不要中毒,要么就别让她知道呀。

    这样让她知道了,又让她伤心,还要让她亲口说这些羞耻的话……她才发现燕凉这个人,真的是太讨人厌了。

    她那样看着燕凉,又是责怪,又是担心,又是害羞,简直像极了爱慕的情绪,让燕凉直觉心脏都在发颤,最终还是克制不住,将佩刀递给她,又带她复习了此前教过她的刀法。

    ·

    这天坐访行宫的贵客,燕凉和阮三思都没见着,但也能猜个大概,因为当天晚上,公主就调了阮三思过去华筵殿,命她抄录起嫁妆单子,那来人必有魏澜家的无疑了。

    天底下,恐怕也只有魏相府上,能给一个驸马拿出这么多抬奇珍异宝添妆。

    “魏家无兵权,也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唯独有点闲钱,你这几天抓紧看着打理吧,”公主兴致寥寥,只怅然对阮三思道,“待你嫁了,这宫里就没有懂行的人了。”

    阮三思夸赞几句魏府的财力,又趁机提了自己遇见韩管家的事。

    公主听后,许久才质问她道:“你放着宋章不嫁,却选了个什么管家的儿子,莫非是在可怜我吗?”

    阮三思早已准备好说词,跪着辩解道:“宋公子感念我爹当年直言,有意主战燕国,于我个人并无私情,可我却不想重蹈我娘的覆辙,只愿平平淡淡、苟活余生。”

    阮相主战的后果,公主知道得很清楚。

    宋章继续主战,那阮三思和她娘云夫人的结果岂不是一样,最好不过客死凉州吗?

    公主闻言,才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待我再考虑一下吧。”

    虽没有当时就许诺答应,但阮三思知道,公主会这么说,就已经是答应一大半了。

    她松了口气,继续为公主抄写礼单,见公主烦闷,又多言道:“魏家有心了,这单子是魏二公子亲笔写的,字体当真漂亮。”

    魏澜此人,能想出“修屏山围墙”、“封安燕公主”这样的好主意,还能二度拜相,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今上爱好舞文弄墨,而他尤其写得一手好字。这本事也被他传给了魏二公子,而且魏二公子从文也习武,字迹力透纸背,更有另一番风度。

    公主闻言才稍微支起眼皮,道:“给我看看。”

    阮三思给她看了,左右一对比,阮三思的字竟然真的没有魏二公子的顺眼,公主这才稍微打起点精神。

    “你说,这男女之情,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公主看着那单子,愣愣问她道,“你说的那什么姓韩的小子,都跟你多少年没见了,你真的愿意就这么嫁给一个陌生人吗?”

    阮三思也有些发呆,答道:“此人与奴年纪正好,又难得是熟人之子,也算是有缘了。奴是觉着,人世间无论男女,还是男男女女,都是缘分到了,一起走一段路,没有什么非谁不可。”

    这是她的心里话。

    公主又问道:“你与燕凉,一起从永定逃回来,也算是青梅竹马、同生共死的交情了,这么深的缘分,还不够你非他不可、他非你不可吗?”

    阮三思诚恳答道:“设若我没有学过吐火罗语,也没有去过永定,那我与他不过是陌生人;或者我们大梦一场,将前尘往事忘了个干干净净,那以后也仍旧是陌生人。此后,我们再各自与别的人过一生、同生死,缘分也就到了别的人身上。这样的感情,称不上是非他(她)不可。”

    缘之一字,虚无缥缈,不是阮三思会沉迷深究的东西。

    她是真的以为,“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日久生情”也未必能恒久不变,待缘分一到,便如她爹娘被发配凉州的那天,朱门轰然倒塌,宾客作鸟兽散,谁也拦不住,谁也躲不过。

    公主点点头,明白了她的意思。

    燕凉虽然因失宠,而没有陪伴在旁,但他在门外听到了。

    ·

    从这天起,他较从前更甚,几乎每晚都要翻到阮三思房中,要抱住她才能确定,至今为止的人生,不是他的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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