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南这一声喊完,乔母红了眼。她仔细看着乔南,像是第一次见她般细细打量,而乔南也在看她。

    一年多没见,乔母原本高壮的身形矮小了许多,又添了不少皱纹和白发,越发像一名老太太。不过最让乔南觉得母亲变老了的,还是她的精气神——乔母一辈子强势,说话没管过别人想法,从没有像现在这么颓唐和犹豫。

    乔南隐约生出一丝不光彩的期冀:她是不是终于看清外面的严酷,明白了女儿的苦境,想说些什么缓和关系?更甚者,她会为之前种种,说一句抱歉吗?

    然而都不是。

    几番嘴巴嚅动后,乔母整肃着一张脸,强撑起一派坚毅,道:“你爸死了。”

    什么?

    乔南双眼一跳,眼皮快速眨动了好几下。她明明听见了,也将那一句话过进了脑子里,可好像就是没明白。她甚至转过脸,疑惑地看向三位队友,试图从那三张表情各异的脸上获得一点提示。

    到底是什么啊?

    脑海中,她将那一条蒙了一层白光的模糊短句,看了一遍又一遍,渐渐才有悲伤涌上心头。

    “爸他……”乔南听见自己像极了哽咽的声音。她有许多想问、想求证。

    乔母却没理她,继续用一种宣读通知的语调道:“你爸担心你,一定要来东融。结果等我们到了这,你也联系不上,钱也买不到东西。没吃没住,他又非要在你家门口等,晚上就被怪物吃了。”

    这一番交代足够平静,却不能隐藏其中的凶险,连最阴沉的侠姐都流露出一丝共情。

    这世道就是这样,原本稀松平常的事变得艰难无比,总觉得会常相伴的人,下一秒也许就会死去。

    唯有乔南神情木然。

    她不确定是乔母春秋笔法,还是自己心底隔阂太深,竟从那一段叙述中,听出满满“为了你”的意思。

    刺耳,不忿。尘封已久的某颗应激开关被戳中,乔南体内那差点漫过理智线的遗憾与难过刹时止歇,被一层名为“无感”的透明薄膜所包裹,拖入心底的更深处掩埋。

    所以等她回应时,也已没了太多情绪。

    “我手机前三天是好的,我没有收到你们电话。”

    意思就是:我手机坏了,没接到电话不能怪我;而既然你们说担心,前三天又为什么一个电话也不打给我?

    在场之人都能听懂这句潜台词。乔母立时不可置信地瞪向乔南,陡然拔高了音量,质问:“你什么意思?怪我们来迟了?你以为我们是你,一点苦都不肯吃,事情没做成就好意思拿出来说?你爸死了!为你这个白眼狼死了!他养你一场都没得你的回报,你不知道要难过、要羞愧吗?”

    “我知道,小点声!”乔南到底没忍住,低吼了回去。她在一连串指责中,感觉眼睛酸涩得厉害,并被这种酸涩搅得心烦意乱。

    她为什么那么倒霉,要在这种时候碰到她妈?一年前的矛盾还没解决,她俩的性格又都根本没有改变,明明都经历过了生死考验!还有她爸,爸爸……

    思绪不可避免地沉向那团刚被掩埋的情绪,乔南感到一阵无力和晕眩。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即便她反复告诫自己,之前和家里的大吵,以及同乔父的最后一面不得见,并不是她的错,她还是逐渐开始失控。乔母却像在打量一个怪物,愤怒、怪异又失望地沉默着,任由她神情变幻。

    最后,乔南只能闭了闭眼,无奈发问:“所以,你要我怎么反应?你说,给老爸赔命也可以。”

    她将能想到的底线抛出,却换来啪啪一阵脆响——那是乔母骤然抬手,狠狠抽她的一连串嘴巴,足有七八个。

    乔母急怒:“你又犯这个死样子!你演给谁看?你爸死了,你也不找个男人,你以为谁会可怜你?你难道指望我可怜你?”

    乔母目眦欲裂,气的胸口剧烈起伏。那一下下扩张又收缩的胸腔,看得乔南愈发迷怔:她是真的生气啊,可她打她、骂她、羞辱她,到底是希望她死,还是不要她死?

    不,都不是。父母终极的理想,大约是让孩子痛苦地活着,活得长长久久、子孙满堂,代替他们实现人生梦想,再将梦想中的快乐上交……乔南从迷惑中清醒,却越发绝望。

    “阿姨,您好。”

    清朗温和的男声忽然响起,打破了母女间的对峙,也打破了侠姐和胖彪的尴尬无措——他们至此还没有搞清楚,母女重逢怎么就陡变你死我活,乔母怎么就一改颓丧、战力爆表,而乔南又怎么突然开始要死要活。

    而谢益已经不着痕迹,笑牵起乔母的手,郑重握了握,道:“乔阿姨,我叫谢益。我是乔南现在的男朋友,所以您说她没找男人,这点不是很准确。”

    这话就是挑刺,可因为谢益的态度太好,乔母一下哑了火,视线惊疑地在两人间打转。

    “真的吗?”她还是难以相信。

    即便穿着犯人服,谢益还是能叫人一眼看出,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乔母当然喜欢,但也难以忽略自家女儿的条件和秉性。

    谢益笑盈盈点头:“我们是在工作中认识的,最近才确定关系。不过这些现在都不重要,倒是阿姨您,怎么来这了呢?东海帮有没有伤害您?”

    这算是终于问到了当下的重点,不仅侠姐和胖彪一下打起了精神,乔南也从魔怔中醒转,不争气地竖起了耳朵。

    乔母这下有点相信了,也总算得了一份关怀——她自觉所求不过如此,态度瞬间和软下来:“没有,我在这里很好的。像我们这样来找家人的其实不少,我听他们说过东海帮势力很大,就来这边试试运气,看能不能请他们帮忙,至少先找到……”

    说到这,她嫌恶地皱起脸,冷哼:“还不如不找。你说你看上她什么?怎么都扶不上墙!”

    乔南已然麻木,沉默以对。谢益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却仍替乔母唏嘘:“那您真是辛苦了,不过也真是厉害!能请动东海帮帮忙,一定很不容易吧?”

    何止不容易!东海帮势力已经如此大,看重什么下手抢就好,乔母一个食宿都搞不定的半百老人,又能拿出什么来和东海帮交换呢?而且那还不是普通的帮忙,东海帮可是派出了整整一队人,来押送乔南。

    乔母也沉默了,刚好了点的眼圈又红起来,肯定是想起了什么。半晌,她才道:“哪有很难呢?我运气好,被检测出能当超敏者,他们就同意帮忙了。所以别总把事情往坏处想,到处都是活路,到处都是机会……”

    众人却是齐齐惊愕。

    “超敏者?”仍是由谢益代表众人求问:“阿姨,这里有很多超敏者吗?”

    刚刚的偷袭者也被乔南看过记忆,自然不是乔母,那么至少还有一个超敏者。而按乔母的说法,东海帮在广招有潜力之人,成果就更应该不菲了。

    乔母却立时摇头道:“哪有那么多!一共就两个……”

    叩叩,门被毫无预兆地敲响。

    众人立即噤声,同时心觉要糟:他们根本没有听见脚步声,那人是什么时候摸过来的,又听了多少?乔南更是惊觉,她在心神激荡中,竟然不知不觉停止了始终维持的向外感知。

    惊慌在静默中蔓延。蓦地,乔母飞快冲四人指了下里间,随即起身,踩出走向门边的缓慢脚步,同时拉长语调问:“谁呀?等一下。”

    四人反应过来,抓紧时机往里间躲。

    乔南坠在最后,忽然心慌:如果来人早已听完一切,恐怕不会给乔母解释、拖延的机会,那么有不小的概率,乔母开门即死。

    怨恨是一回事,死又是另一回事。她不想被控制,也包括不想被保护。反过来说,她幻想过保护他们。

    乔南生出犹豫,留着一线门缝,定不了主意。

    呼——有人在她耳边吹气。

    乔南惊悚转过头,就看见谢益沉静的侧颜。那人仿佛不懂人间情感般,于危急中冲她安抚一笑,替她合死了房门。

    怎么搞的,这个人!

    乔南莫名冒火,她不信谢益不懂她的纠结。可下一秒,她眼前一花,人已经被谢益一把搂进怀中。

    砰砰、砰砰,她听见谢益的心跳。这个声音她很熟悉,好几次,她就是在这道声音中转危为安。而现在,她俨然成了巴甫洛夫的狗,明明这次的慌乱和变异无关,她还是在规律的声响中恢复了平静。

    然后,两人便一起被狠戳了后腰,并获得来自未成年人的嫌恶表情。

    乔南无力解释,只能被当作一个随时恋爱脑的恶心成年人。同时,外间的房门已经打开,乔母竟还先发制人。

    “帮主不在,有事情我可以转达。”她的声音公事公办,隐约有一种国企老员工的怠慢和倨傲。

    老娘我就算被投诉,也绝对丢不了工作——大约就是这种态度

    门内四人却又生惊讶:帮主?说了半天话,这里竟然是帮主房间!不过也是,这种里外套间一般都是大领导专用。那乔母又为什么在这里?

    和四人同样惊讶和疑惑的,似乎还有门外的来客。那人静默了好一阵,才回答:“不是大事。刚才楼梯间停电了,我只是按例进行安全检查。”

    那声音四人还不陌生,正是将他们逼到这里的两人之一。他之前都进过楼道了,竟还没有放心,此番又杀个回马枪。

    这家伙绝不是几句话就能糊弄住的,那她妈……

    乔南心道不妙,手又摸上门把,却再次被谢益扣回怀中。她疑惑看向谢益澄澈但不见底的双眼,忽又听见外面乔母的大声嚷嚷。

    “帮主不让其他人进他房间,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我在这,安全得很,别做多错多。快走吧,快走!”

    乔母这态度有点嚣张,也根本不能洗去任何嫌疑。但似乎是帮主的名号起了作用,那人立时换上安抚的语气,说了句“没事就好”,便匆匆离去。

    四人的心刚刚悬起,就迅速落地,都有些不适应,并不约而同生出疑惑:一场危急就这么轻易打发了?

    而半晌后,门外确实依旧没有动静,再没有第二次回马枪。

    众人心里的石头这才真正落实。胖彪第一个忍不住,小声感慨:“南姐,你妈妈有点东西的,也对你挺好。你们就别闹别扭了。

    五十多岁的母亲,还在一力保护早已成年的孩子,不可谓不好。这些乔南当然知道,也早就知道。可有些痛苦和怨恨,并不能被“爱你”和“为你好”所消融,甚至恰恰因这两者而生。

    不过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也没必要同不相关的外人解释。所以乔南无奈笑笑,沉默以对。

    而此时乔母恰好开门进来。

    “说什么呢?”她听到了半拉动静,又看到乔南半死不活的脸色,语气不自觉又冒火。

    胖彪这会有了从中调和的动力,赶紧插嘴道:“阿姨好,我叫胖彪,是和南姐路上认识的。您知道吗?乔南也是超敏者,很厉害的那种。这肯定是您遗传的,你们真是虎母无犬女,厉害!厉害!”

    他不知从哪学来的油腔滑调,一边说,一边抱拳,故意显出滑稽,想逗听的人开心。

    乔母一愣。她的嘴角确实先不自觉扬起了几分,但很快便被压下,并配上漫不经心的斜睨,生生搭出一套讥讽:“就她?塞把刀给她都不知道用的,是超敏者有什么用?还不是混个死样子……”

    刚隐隐升起的期待落空,乔南心中苦笑一下,忽觉没意思。其实也不是忽觉,早就这样了,没意思透了。

    “她知道用的。”在尴尬的僵持再现之前,谢益再次突兀开口。他依旧笑得温和,还有点与有荣焉:“乔南用刀杀过人的,是个发狂状态下的变异者。她当时一句废话也没有,很果断就下刀了。哦对了,她下刀的位置是太阳穴,我还记得。”

    乔母一时语塞,瞪着谢益不明所以。这个年轻人刚刚还很捧着她,她也明确表达了对他这个准女婿的喜爱,怎么这会突然明着打她脸了?

    谢益却没有见好就收,继续循循善诱道:“那阿姨,您是不是应该夸夸乔南?她很厉害是不是?”

    “厉害个屁……”乔母蹦了半句粗口,对上谢益有些寒凉的的视线。她微微心惊,隐约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并不是表面那样温和,话在嘴边转了个弯,不甘愿地挤出一句:“只能算有进步。”

    这句话并不真的能叫乔南开心,但她瞥见谢益得逞似的眉眼,又切切实实觉得好笑。

    这眉眼官司再次惹了未成年的眼,这次换侠姐打破暧昧气氛。

    “乔阿姨,别理他们。”侠姐冷哼着,打量起周遭问:“你知不知道这里哪有密室?还有帮主什么时候可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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