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母并不是一个好学生,她不能理解什么是乔南所说的放松。

    这好像是他们那代人的通病。尽管他们经常展示自己的岁月静好、心态健康,仿佛极满足于眼下平淡的生活,但他们心中始终绷着一根脆弱的弦,儿女的不结婚、不听话甚至打碎一只碗,都能逼得他们崩溃发狂。

    所以乔母闭眼、睁眼循环了半个小时,依然没能找到那种意识脱离的感觉。

    “你到底会不会教?”她终于压抑不住烦躁,绷起故作放松的身体,昂起下巴嚷嚷:“弄来弄去就只会说放松,笨得要死。你工作也这么干?怪不得你领导不喜欢你。”

    发散、升级的指责这次没能影响乔南。实际上,她对于乔母能够忍耐到现在还颇觉意外。所以她平静反问:“那你觉得该怎么教?”

    沉浸在生气情绪中的乔母蓦地一滞,眼神奇怪地打量一反常态的乔南,片刻后才又提高音量:“想办法啊!做演示啊!这还要我教?”

    “可怎么演示呢?”乔南拿出应付同事的态度,有理有据地为难道:“放松就像睁眼睛。你一直闭着眼,我演示了你也看不见。”

    这个解释一出,一直有点云里雾里的旁观人员,终于大概明白了问题出在哪一步。乔母自然也明白了,紧抿嘴巴撇开脸,一副暂时想不出反驳的气闷模样。乔南也没有强求她回应。

    气氛陷入冰点。

    之后好几分钟,旁观者们大气不敢喘,盼着两人中有一个能出来服软,打破僵局。可惜,乔母天生要强,而乔南也已经长大很久了。

    蓦地,胖彪眼神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主意。他少见地摸到谢益身边,试图附耳说些什么。

    谢益灵活闪躲开:“有话直接说,大家一起听了就好,没什么好藏的。”

    “不是,你……我……”胖彪不可置信,磕巴了好几下才找回思路,破罐子破摔道:“你才是南姐男人,这种事情当然要靠你调和!算了,我是想说,南姐不是被偷袭过,然后看到了一些东西吗?那能不能让南姐也袭击阿姨,直接从脑袋里传信息?”

    这个主意听起来确实靠谱。

    谢益微微眯起双眼,似笑非笑:“挺会想的,不过具体还要你南姐判断。乔南?”

    乔南沉默片刻,道:“理论可行,但我会同时看到你的所有记忆,可以吗?”

    这自然是问还在气头上的乔母。其余三人的目光刷地转到她身上,她不得不停止单方面冷战,重新对上乔南,一边隐匿眼底的雀跃,一边狠声回应:“行啊,我又不怕被看……”

    她话音未落,乔南的意识已骤然冲出身体,猛扑向代表她的光点。那光点只比普通人略亮一些,却在碰撞间迸发出巨大能量,冲击得乔南整个意识都震颤起来。

    果然有问题!

    因为早有预感,乔南迅速稳住心神,硬抗过这一瞬的冲击,仍旧逆势撞入光点之中,并在进入的瞬间立即开始疯狂抽取记忆。此间的记忆措手不及,如潮水般向她涌来。父亲、家还有小咪,无数熟悉的画面飞掠而过,乍看之下好像没什么不对。

    不应该啊……乔南一时犹豫,此间的主人缓过神来,疼痛裹挟着被窥探隐私的愤怒,席卷了整个空间。记忆们开始逃窜、暴躁,甚至试图攻击入侵者。

    “喵,喵……”

    它们无疑很懂乔南,将小咪临死的记忆推搡到她面前。瘦到皮包骨的老猫,吐出满腹腐烂的恶臭浊气,发出死前痛苦的哀嚎。

    “好痛!痛!”几乎同时,乔母的痛呼穿破现实和意识的界限,钻入她的脑海,近乎控诉:“你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实际的感官和灵魂的痛楚连通,乔南霎时间精神恍惚:她为什么会仅仅因为一丝怀疑,就毫不留情地将顶级的痛苦施加在自己母亲身上?

    也就是在此刻,有股无形的力量悄然而至,陡然贯穿了她的意识。

    痛苦反噬。剧烈的疼痛打消了疑虑,乔南反而清醒过来。

    是的,不对,视角不对!乔母的记忆里,为什么没有自己?那些不是乔母的记忆,那是她被偷窥的过往。

    对方的身份已然明了,可乔南也被无形之力穿透。拖拽、撕扯、搅动,无形之力仿佛一条灵活又结实的锁链,无尽地折磨着她的灵魂。乔南却没有退缩,反而找准那些疼痛的发源地,将自己想象成一条藤蔓,缠绕,裹紧,绞杀。

    嗡——熟悉的剧烈震动在此间发生,原本似要将她拖入地狱的牵引力,骤变为无法忍耐的排斥和抗拒。然后忽有一刻,乔南听见了嘈杂焦急的人声,感受到了满身凉意。

    她被对方“吐”了出来!而对方,正顶着乔母的皮囊,白眼翻上头顶,仰面抽搐。

    这是难得的机会!乔南赶紧拉住身旁的谢益,哑声急道:“快杀了她!”

    “好。”谢益立即起身,不顾胖彪惊呼,两步跨到“乔母”身边,一手扣住满是褶皱的脖颈,一掌抵到松垮凹陷的颊边,干劲利落地给了一个巧劲。

    喀嚓一声,发丝斑白的头颅一歪,无力地耷拉在佝偻衰颓的身躯上,诡异癫狂的表情也就此在熟悉的面容上定格。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乔南还是心中蓦地一抽。

    “我靠!”完全没理解事情发展的胖彪。惊恐地瞪大眼,小心翼翼用气声问:“南姐,你没疯吧?”

    静谧一片的密室内,无人回答他。谢益和陆林汉好似猜到了大致情况,同乔南一起,齐齐盯住断了气的“乔母”,想看看真相是否会自己浮出水面。可过了好一会,“乔母”依旧是乔母,似乎刚才的一切就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和误杀。

    乔南不耐烦了。别人看不见,她能,且对方也知道她能。代表对方的光点微微颤动着,即便状态不算好,也和死字没有任何关系。

    对方就是想恶心自己。乔南到底没忍住,先开口:“别装死!别用我妈的脸!”语气是少有的极度生气。

    其余三人一惊,刚要看她,就听见一阵喀喀喀的诡异轻响。

    “乔母”的身体动了。颈骨拖着脑袋自动复位,身形拉长拉高,松垮的皮肤被扯紧绷起,肌肉砰砰地饱满弹出。这一切将原本过于宽大的狱警服,撑得恰好合身。

    “我靠,是个男的!”胖彪再度惊呼,指出重点,并问:“这谁啊?”

    男人目光如炬,如野兽般直勾勾盯着乔南,咧起嘴角露出森白牙齿,半是试探,半是挑衅:“你说呢?”

    胖彪一梗:“你……”

    乔南压下心底狂冒的怒意,截过话头,忽而冷淡道:“这就是之前偷袭我的超敏者,也是东海帮的帮主,我说的没错吧?”

    闻言,其余三人来不及惊讶,瞬间紧绷,做出防御姿态,而被隐隐合围在中央的男人,则显得兴味盎然。

    “你猜到了!真有意思。可我演的很不错啊,是哪里不像?”

    面对这种问题,明智的选择大概是不要搭理。可乔南同样有一种倾诉的欲望,所以她还是心情复杂地回答了。

    “挺多地方的。你可能以为你表现得足够夸张,其实远远不够。首先,你太尊重我了,你没有时刻找机会贬低我,也没有在我拿主意时挑刺,根本没展现出打压我、控制我的欲望。你别着急反驳,‘笨得要死’根本算不上什么骂人的话。”

    “其次,你不够情绪化,没有因为分歧就大吼大叫,要死要活,没有述说你的付出,我的寡恩。当然,上爬梯的时候你演了一出委曲求全,但那是故意为了拖延时间吧?”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是不可能将大脑向我敞开的。”

    这不是乔母一个人的问题。父母对子女,子女对父母,许多以爱为名的恶行之下,遮掩的就是真切的恨。

    我养了她那么多年,她为什么不能日进斗金、结婚生子,让我过上好日子,让我出去有面子?

    他们一直说爱我,却因为一个莫须有的未来女婿贬低我、折辱我,要求我在没有支持的情况下功成名就,他们是不是想逼死我?

    更可况,她们不是父子、母子、父女,而是母女。

    因为母亲是女性,所以她认为她能做到的,女儿必须要做到;她未能做到的,女儿因为受过更好的教育和资源供养,也必须要做到。在多年的付出和自我压抑下,母亲成为了世界上对女儿最“好”的人,但也是最苛刻的人。

    同样,女儿作为女性,很清楚女性在事业、家庭和生活间的不同选择,分别代表什么,也做好了选择一项并承担后果的觉悟。所以她不明白,在社会压力下自行选择了家庭和生育的母亲,为什么又将一切的付出怪罪到她身上。

    一方追求投资有回报,一方苛求无条件的爱。爱的一体两面,沉重又割裂,这是一个男人体会不到的。

    更何况,她用了成年前的几乎所有时间,以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角色,观察、迎合了那样一位养育者多年。一个陌生人又凭什么认为,能单凭一堆没有感同身受的记忆,就在她的面前伪装她?

    乔南看着因为自己指出的一条条问题而逐渐沉下脸的男人,感到一丝讽刺。可信息还是得套取,所以她及时转换了话题,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男人一愣,反问:“什么?”

    乔南指了指他的脸,解释:“你会改变模样,那是变异的能力吧?超敏者也可以变异吗?我以为它们是两个方向。”

    会有这样的想法,一是因为乔南先后接触的几个“知情人”,都没有将超敏者划归为脑力变异者;二是乔南自己的感受,她能感觉到自己和变异者之间的本质差别,特别是在对于自我和理智的坚守上。

    这个问题重新点燃了男人的兴趣。他再度绽开兴奋笑容,道:“是的,没错,大家都那么以为。不过你应该知道啊,你不也是吗?虽然要猎食比普通人多得多的高级变异体,但一切都是可能的,值得的!最强的精神力和最强的□□,这才是最完美的组合!”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甚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近乎癫狂的笑声在高大的空间中回荡,乔南一时又怀疑自己刚刚的判断——这个家伙看起来也不像很有理智,还有他好像误会了,将黑色粘液当成了自己的变异能力。

    怪不得之前掀钢板的时候,他那么激动。可找到“同类“,对他又意味着什么呢?

    乔南顺势追问:“那你假扮我妈是想做什么?之前又为什么要骗我来?”

    笑声戛然而止,被打扰的帮主并无不悦,依旧兴致勃勃:“别着急,问题一个个来。世间也许只有你、我两个同类,我会对你很有耐心的。”

    诡异的光芒在帮主的眼眸里闪动,乔南隐约觉得对方在策划什么疯狂的事情。

    帮主已然继续:“假扮这件事是个意外,起因还是你们先闯入了我的房间。不过考虑到你是一位强大、可爱的女士,我愿意为此向你道歉。至于找你来,先别生气,我想聪敏如你应该猜得到,我在研究现在的一切,而超敏材料太少了。不过现在,我不会再拿‘研究’这种词汇玷污你了,我想诚挚地邀请你……”

    乔南微微皱眉,为对方夸张奇怪、像是演戏般的说话方式,也为即将听到的内容。

    果然,帮主将她的沉默,当成了一种可以继续的默认,欢快又热烈地宣布:“创造生命吧!我们一起来创造新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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