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诊考试后,高三学生继续留在学校补课。

    这个冬天实在是太冷了,一开门,寒风嗖嗖射进来,就像羽毛球拍往脸上挥,打得脸生疼。教室前后门都张贴上标语“进出请关门”、“大气候无法改变,小气候在你手中”。

    等待考试成绩期间,林舍鱼的心是间歇性的惴惴不安。因为老师们没有给他们任何缓冲时间,就紧锣密鼓地向前复习。二十四小时恨不得变成二十五小时用,白天的每节课都被塞满内容,晚上的自习课则是铺天盖地的小练习和试卷。

    全身心的忙碌可以使人暂时忘记担忧。

    只是晚自习的某些时刻,她偶尔抬头,看见玻璃反光中疲惫的自己,心情会莫名沉重。

    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自我安慰,再坚持坚持就好了。

    冬天总会过去的。

    -

    一周后,二诊成绩出来了。

    林舍鱼总成绩588分,全班第23名,全年级第72名,政治单科成绩全年级第2名。如果高考能保持这个成绩,上211院校肯定没有问题。

    心花怒放在冬天,何尝不是一件惊喜。

    然而,这个世界的欢喜和悲伤是对等的。每一次考试都是有人高兴就有人伤心。比如这一次,是她欢喜,忧愁的则是乐思萝。

    乐思萝考砸了。

    她们俩一起去老杜办公室查看成绩。林舍鱼还没来得及庆祝这一阶段的胜利,就看见乐思萝一声不吭地先离开了,留自己一个人在原地尴尬。等追出去的时候,她神色凝重,沉沉道:“小鱼……你不用管我,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就好了。”

    林舍鱼保持着想挽住她胳膊的动作,僵在原地,像个滑稽的冰雕,咽了一口唾沫,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好”

    她悻悻走到1班教室门口,可怜巴巴回望了一眼,纠结几秒后,决定先让乐思萝静一静。

    第二节晚自习的铃声响起。

    乐思萝从外面回来,在前方落座。座椅的幅度带动林舍鱼的桌子轻微晃悠了一下。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能明显感觉到她周遭的低气压。

    林舍鱼盯着她的背影神思一会儿后,从本子上扯下一页纸,斟酌一分钟后才落笔,大致意思是这还不是高考,不要灰心,只要好好总结,下次肯定会进步的,如果心里实在难受,下课后,自己陪她出去走走。

    写完后,她还认真地读了一遍,确定能够表达自己所想的,才轻轻戳了戳乐思萝的后背。

    乐思萝转过头,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的起伏,不声不响地从她手中接抽过纸条,迅速转了回去。

    林舍鱼将椅子朝右摇动,向外侧出身体,伸长脖子看乐思萝有没有打开纸条看。

    可惜她的视线翻不过乐思萝肩膀的遮挡。一抬头,就对上申友仁探究的目光。她赶忙缩回身子,低头写地理小练习。

    她在心里期待,这张纸条能起一点点的安慰作用,下课后自己陪她出去转转、散散心也未尝不可。

    一节晚自习很快过去。

    下课铃一响,乐思萝就站起身。林舍鱼条件性反射地停下笔,仰头看她,露出一脸的期待,一句“我陪你去走走”都到嘴边了。然而乐思萝却只是离开座位,径直走到后门,拉开门后,留给她一个苍白的背影,头也不回地钻了出去。

    四四方方的门被合上,“砰”的一声。

    这一幕在热闹的教室里像是一滴不起眼的水落入大海。但对林舍鱼来说,却像是乐思萝在宣告,她对自己关上了心门。

    她咬着嘴唇,心里涌现出一股委屈,短暂思考半分钟后,最终还是追了出去。

    室外寒风凛冽,没戴围巾,风直往领口里灌,吹得她头发凌乱。

    这种鬼天气,连一向喜欢站在走廊上的曾逸郝都不见踪影,只有寥寥几个学生,来往于教室和厕所之间。

    空走廊那边,有一间教室亮着灯。不知道乐思萝是不是在里面,林舍鱼抱着试探的心态走到门口,透过前门的玻璃往里看。

    乐思萝的确在里面,但她并不是一个人。她的旁边还有一个女生,是班长段遇文。两个人坐在课桌上,面朝窗户,不知道在说什么。

    她只是看着,感觉寒风更加刺骨,有一股冷意传遍四肢百骸,整个人被冻在原地,内心像是打翻了调料台,五味杂陈。

    排居首位的是一股无法名状的酸涩

    ——在这种时刻,我以为你需要我,然而事实却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

    这个世界又没规定,一个人只能有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不是吗?

    人总是喜欢用桩桩件件的事情去确定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位置。至少能被冠以“最好”二字的关系,一定代表着对方的独一无二。

    林舍鱼从没有和乐思萝说过“你是最好的朋友”这类的话,但在她心里,乐思萝是除了家人以外,她可以全力以赴用心对待的人。然而,她好像从没有想过,自己在乐思萝心里,是否亦是如此呢?

    曾经,班里有两个女生因为有几次去食堂吃饭没等对方而闹翻,互相绝情到就算坐前后桌,有时候传递试卷,前面的人都不愿意直接传过去,而是交给对方的同桌,好像之间隔了一道空气墙。

    林舍鱼还暗自感叹,这种小事也值得闹到绝交吗?

    现在细想来,人的度量都是可贵的有限。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最能激起怨怼,就像夏天里有一只蚊子在脚板心叮了一个泡,时不时让人痒得发慌,还不能伸手去挠。

    世界上最费神的事情,就是人际关系。

    空教室内,乐思萝和段遇文始终没有回过头来,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如果她在这个时候出现,不就是在找不合时宜的存在感吗?

    林舍鱼的脑子里一团糟。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低下头,失魂落魄地回到人声鼎沸的教室。

    刚坐下,每人一份的成绩单传到她这里来。残酷而又现实的排名映入眼帘,每一个数字都像在挥舞镰刀,往脖子上砍。

    林舍鱼瞥了一眼乐思萝的排名,将成绩单胡乱塞进桌洞。

    -

    晚自习上到十点半才下课。

    林舍鱼故意磨磨蹭蹭收拾书包,本来可以一把抓进笔袋的笔,非要一根一根放进去。

    她在心里嘀咕这样太过于矫揉造作,但实际行为却没有任何改变,像个没有观众捧场的默剧演员。

    因为她想试探一下乐思萝会不会等自己。

    这样的试探往往会得到更令人失望的结果。

    乐思萝目不斜视,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我先走了”,便背上书包,往门口走去。

    手中的红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蹲下去捡,抬头就看见,段遇文站在后门,乐思萝走了过去,看口型应该是在说“走吧”。

    两个人肩并肩离开。

    刚才的一幕幕更像是滑稽可笑的默剧表演了。

    白炽灯落下,映照出林舍鱼难看的脸色。

    一旁的宁家青察觉出异常的端倪,问:“你和乐思萝吵架了?”

    “没有。”她摇摇头。

    他一语道破:“那她怎么不和你一起走?”

    “我也不知道。”她目光空洞地盯着门口,似乎能看去寒风的形状。

    她现在宁愿乐思萝跟自己大吵一架,宁愿她跟自己无理取闹一场。

    也好过这种莫名其妙的状态。

    林舍鱼感觉整颗心都沉入水底,闷闷的感觉,快要失去呼吸。

    “唉,搞不懂你们女生的心思。” 宁家青一边嘀咕,一边背上书包,看她伤心的模样,很大气地说,“你别郁闷了,一起走吧。”

    林舍鱼意识到自己的神色失控,对宁家青的善意报以微笑,又瞬间面无表情。

    回到宿舍才发现,除了乐思萝,其他人都已经回来了。她站在门口,深深望了一眼段遇文的寝室方向,然后落寞地收回目光,走进寝室将书包扔在床上,径直去了洗漱间。出来时,方然和徐子璇正在讨论这次排名又是一次大洗牌,一诊第一的乔宣掉在了第11名,又有黑马挤进班级前十,据说班级的前两名进了全市前十。

    她没心思像往常一样插上几句话,从书包里拿出MP3,戴上耳机,将音量调到覆盖过人声,早早躺上床,与世隔绝。

    忽然寝室门被推开,有人走进来。

    她立刻闭上眼睛装睡,朦胧的光从眼缝间渗入,感官的灵敏度在这时达到顶峰。

    对方停留在她的床头。一片阴影落下,遮住刺眼的光。

    她假装翻身,背朝外侧,将一切都抵挡在身后。

    -

    第二天起床,两个人之间像是无事发生,和往常一样走在一起。

    不过气氛却很微妙,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对劲。就像跑步的时候,鞋子里钻进去一颗石子,有时能感觉到,有时感觉不到,但它又真真正正存在。

    系上心结容易,打开心结很难。她们都在等对方把“石子”倒出来。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放寒假的前一周。

    拔创部要在放假前一天晚上举行一场新年晚会,据说是为了帮助学生放松身心。

    统计各班有特长同学的任务交给了团支书。像林舍鱼这样的人,自然先被程易斯找上。

    “表演节目?”她正在订正今天的文综小练习,笔尖一顿,抬头就看见程易斯坐在乐思萝的位置,下巴搁在椅子上,满眼的期待。

    程易斯连连点头,生怕她拒绝:“是啊是啊,余明山说,上台表演节目的同学会有特别的奖励。”

    宁家青接话:“不会是奖励全套《五三》吧?”

    林舍鱼噗嗤一声笑出来,那的确是胖头鱼能干出来的事儿。

    “那倒不至于。应该是奖励零食之类的。”程易斯无比诚恳地看着她,双手合十,语气里满满的祈求,“小鱼鱼,你来嘛!”

    林舍鱼摩挲了几下手上的鸡皮疙瘩,乐思萝在这时走了过来,程易斯立马起身让位。

    “在聊什么?”她问。

    程易斯像个推销员,逮到谁就劝:“拔创部的新年晚会正在招募表演人员,乐乐,你有没有想法?唱歌、跳舞、表演小品都可以,种类多样,任君挑选,还会有特别奖励哦!”

    乐思萝似笑非笑,“是我们三个班聚在一起表演吗?”

    程易斯答:“对,到时候会在第三学术厅共同举办晚会。”

    乐思萝的表情变得跃跃欲试,林舍鱼看得真切,问她:“乐乐,你想参加?”

    她揪着笔盖,表情很纠结。

    这么多天来,二诊的阴影一直笼罩着她,或许参加晚会表演,能够帮她疏解郁闷已久的心情。

    林舍鱼看向程易斯:“我去吧。”又看向乐思萝,“乐乐,你呢?”

    乐思萝怔了怔,神色动容,随即使劲点头:“嗯,我和你一起。”

    程易斯完成KPI,又是点头又是哈腰,高兴得恨不得给她俩磕两个,在报名表上写好名字,屁颠屁颠地跑出教室。

    林舍鱼忍俊不禁,回过味来才发现,他好像没问她们俩要表演什么节目。她问乐思萝:“乐乐,你想表演什么节目?”

    “我……我都可以,我们一起唱歌吧。”

    -

    林舍鱼和乐思萝最终报名了歌唱节目,两个人商量以后决定表演弹唱孙燕姿的《克卜勒》。

    空教室里,两个人合练一遍后,并肩坐在桌子上,面朝窗外。

    从这里能看见21班的教室。

    当然,林舍鱼是从乐思萝的眼睛里看见的。

    “这是我这三年来第一次有勇气走上去表演。”乐思萝忽然说。

    选择这首歌,她是有私心的。歌词就是她想对曾逸郝说的话。

    暗恋者,连诉说心声都用最隐晦的方式。台下有多少观众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谁在那。

    她的表演面向所有人,在心里,却是面向曾逸郝一个人。

    林舍鱼轻轻拨动琴弦,笑道:“我当然明白。”

    “谢谢你,小鱼。”乐思萝的眼里折射出细细碎碎的光芒,“你是最懂我的人。”

    只是这一句话。

    她手上的动作一滞,琴声哑了下去,只剩琴弦颤动,宛如她的内心。

    林舍鱼意识到,上一次和乐思萝并肩坐在这里的人,是段遇文。

    她很想问——那我也是你最独一无二的好朋友吗?

    -

    就在她们俩已经准备好的时候,余主任的脑袋又像进水了一样,非要三个班搞一个联合节目诗朗诵。

    至于朗诵的内容,余主任规定要原创,要大气,要上档次。

    最后三个班的语文课代表紧急凑成文稿组,聚在一起写朗诵稿。

    乐思萝被分配写开头部分。只用了两节自习课的时间,他们就完成了稿子。

    余主任知道1班有一个会弹吉他的前音乐社社长后,又发挥主观能动性,要林舍鱼去给他们配乐。

    林舍鱼在心里骂,给你喵的配哀乐。

    零零散散凑齐十几号人到第三学术厅排练,每个人的手上都拿着一份朗诵稿。

    林舍鱼看过稿子,乐思萝的开头写得真的非常好。她没用老掉牙的句子,诸如“十年寒窗磨利剑,梅花香自苦寒来”、“披荆斩棘,百炼成钢”此类的话,翻来覆去的用,像是嚼到索然无味的口香糖。

    林舍鱼最喜欢那一句“文质炳焕,星罗旻恒;惟精惟一,允执厥中”①。

    然而,有人就领略不到其中的精髓。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也很正常。不正常的是,那个男生用很大的声音议论:“这写的什么玩意儿?”

    很刺耳的话语,林舍鱼听着就特别扎心,更别说是乐思萝了。

    她停下动作,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男生是22班的。

    男生并没有收敛,提高嗓门:“文质病患?哈哈哈,这谁写的弱智东西啊?”周围有几个人被他的话逗笑了,给了他关注度,更给了他肆无忌惮的底气。

    乐思萝站在墙边,脸色比墙还白,朗诵稿被她捏出了褶皱。

    就在男生还要继续冷嘲热讽时,一声炸裂的琴弦声响彻教室,有一种天崩地裂之势。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林舍鱼身上。只见她将吉他往地上一顿

    ——“很好笑?笔给你,你能写出个什么玩意儿?嫌这嫌那,滚呗,你还来参加朗诵干什么?白痴东西。”

章节目录

见鱼跃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芽上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芽上并收藏见鱼跃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