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得很早,像一块黑布猝不及防的盖下来。

    乘上回家的公交车,林舍鱼接到了林枫的电话,告诉她,他今天钓上了好几条鱼,晚上在家给她烧鱼吃。

    挂断电话,她深呼吸一口气,水雾附着在车窗玻璃上,模糊了零零碎碎的灯光。灯光落入她的瞳仁中,化为一片落寞。

    舒见桉看在眼里。

    公交车在福嘉路站停靠。

    舒见桉提出送林舍鱼到小区门口,她没拒绝。

    刚下车,冷风乍起,令人通体生寒。冷空气钻进鼻腔,让林舍鱼感觉鼻头生疼,忍不住捂嘴打了个喷嚏。

    倏然,她刚抬起头,一条围巾就系了上来。毛茸茸的触感,很温暖。她又嗅见了那股清新的气味,和几个月前在办公室门口的一模一样。

    头顶的路灯落下,薄如绵柔的轻纱。舒见桉逆光而立,轮廓被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晖。

    心跳太快,一恍惚起来,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几秒钟,林舍鱼如梦初醒一般,本能地想取下来,却被他制止,“戴着吧,别着凉了。”

    “可是你不冷吗?”

    “我不冷。”

    只要和她待在一起,他整颗心都是热的。

    林舍鱼不再推诿,将脸埋低,“那好吧,走吧。”

    冬夜寂寥,视线范围内总是茫茫的一片,来往的行人都是神色匆匆。

    两个人并肩而行,一路沉默无言。

    只是对林舍鱼来说,走过这几百米的距离,却像是跑完了千米的长跑,身体感觉都快沸腾了。

    直到看见小区的大门,她的心才平静下来,一边小心翼翼地摘下围巾,一边解释说:“我家单元楼离门口很近,我跑过去就行了。”

    舒见桉点头:“好。”

    沉默对视几秒。

    “今天……”林舍鱼轻声道,“今天谢谢你。谢谢你带我喂海鸥,谢谢你听我讲这些事情,也谢谢你的围巾。”

    说完这,林舍鱼的心里忽然多了一个疑问,为什么舒见桉会对自己这么好呢?

    她想问,却又没有勇气。

    舒见桉低头笑笑:“不客气。你快回家吧。”

    “嗯。”林舍鱼朝他挥手道别,转头往里走了几步。

    “林舍鱼。”

    这声呼唤和她回过头的动作几乎一致。

    舒见桉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但即刻恢复平静,继续道:“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你都可以来找我。”

    “好。”林舍鱼点头答应,随即脚下踩了风火轮一般跑进小区里,没有再敢回头看。

    她担心舒见桉看见,她又开始泪流满面。

    -

    插进钥匙,转动门把手,开门,合门。只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动作,却让林舍鱼觉得比做数学压轴大题还难。

    她在门口迟疑几秒,最终是进了家门。

    如从前一样,林枫从厨房里出来,系着围裙,满脸笑容地说:“小鱼,你回来得正好,赶快洗手吃饭吧。”

    林舍鱼的鼻头一酸,低下头,沉沉道:“我妈回来了吗?”

    “她在书房。”

    她慢慢抬头,深深地望了一眼林枫,清凌凌的眼神,是很直白的悲伤。

    林枫被看得心中发疼,问:“小鱼,你怎么了?”

    林舍鱼摇摇头,笑盈盈道:“没怎么,我饿了,快吃饭吧!”

    谈话间,卢荟从书房里出来。

    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吃完这一顿晚饭。

    很久之前,林舍鱼看过一本书。书里面讲,爱就是要在一起吃好多好多顿饭。

    她也曾希望她的家可以一直在一起,吃那么那么多顿饭。

    可是这世间的事难有圆满。

    用饭结束后,林舍鱼帮忙收拾完碗筷,摆放好桌椅。

    她拦住了要回书房的卢荟,“爸爸,妈妈,我有事情想跟你们说。”

    林枫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紧盯住她:“小鱼,有什么事你说就行了。”

    卢荟问她:“是你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林舍鱼只是摇摇头,转身进了主卧。不一会儿,她拿着一本离婚证回到了客厅,轻轻放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

    茶几是玻璃的,倒映出墙壁上林枫和卢荟的结婚照。离婚证刚好覆盖在上面,就像覆盖完他们这二十多年的婚姻。

    她努力压抑颤抖的声音:“我已经知道了。”

    林枫和卢荟齐刷刷变了脸色。卢荟更是猛然从沙发上站起来,惊愕的目光先是落在林枫脸上,随后转向林舍鱼,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今天,我去抽屉里拿我的身份证,然后就发现了。”林舍鱼攥紧了拳头,“你们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是到高考结束吗?如果我高考考差了,要复读,难道你们还要在瞒一年?”

    “不是的……”林枫下意识地想要辩解,“我们只是想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你。”

    “你们应该早点告诉我。”林舍鱼顿了顿,“爸爸,妈妈,我已经不是脆弱的小孩子了。如果你们的婚姻让双方都已经无力维持,我情愿你们分开,这样对双方都好。”

    真正造成伤害的不是离婚本身,而是离婚的方式。

    林舍鱼庆幸的是,她的父母是体面的分开,而不是无休无止的鸡飞狗跳。他们选择了和平体面的分开,就是这段婚姻最好的归宿了。

    所以不必因为害怕影响她而隐瞒,因为她能感受到,爸爸妈妈对她的爱。即使他们不在一起,可他们依旧是爱她的。

    完整的爱比完整的家更重要。

    二月的这个夜晚,林舍鱼扑在林枫和卢荟的怀里,用尽全力拥抱他们。

    -

    收假回来,高三最后的冲刺正式拉开帷幕。

    这三天就像一场梦,推着林舍鱼朝向成为一个成熟的大人而去。她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过去已经无法改变,未来也是捉摸不清。

    所以只有抓住现在。

    回学校那天下午,林舍鱼在科技楼楼下碰见了张浒。

    张浒拦住她:“鱼儿砸,你前天给我打电话,我后来回你了,你一直没回我消息,怎么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林舍鱼注视着张浒的双眼。

    她想,如果那天下午,张浒接了电话,又会是什么样的?

    转念又想起,舒见桉说过,没有如果。

    林舍鱼淡然地笑起来。迎着二月末的残阳,她随便编了一个理由:“没有,就是记起来,好像我们俩很久没买《看天下》杂志了。”

    张浒恍然大悟:“是哦,你要看吗?我现在就出校门去买,还来得及。”

    “不用了。”林舍鱼摇摇头,“没时间再看闲书了。等会儿我们还有文综模拟,我先回班了。”

    她朝张浒挥手道别,心里竟有几分莫名的遗憾。

    好像一切都晚了。

    -

    自上次在家里摊牌以后,林枫和卢荟希望能一起陪林舍鱼到高考完,再做分开别居的打算。

    其实分不分居都差不多,剩下的四个月,林舍鱼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待在学校。

    这件事除了舒见桉外,她只告诉了乐思萝。乐思萝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紧紧抱住她。

    林舍鱼想,这就够了。

    三月初,高三校区举行了百日誓师大会。

    大会准备得红红火火,办得相当气派,连礼炮都响了十八响,象征着他们的十八岁。

    过了二月,气温骤升,这一日的日头居然毒得可以和七八月的相媲美。偏偏拔创部三个班的位置不是在隐蔽处,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接受太阳热情的照耀、

    林舍鱼被晒得昏了头,还要强撑着听领导ABC的讲话。早上起床还冷得让人牙齿打架,她穿了加绒的里衣,现在被晒得额头和后背全是密密的汗,后背的汗更是和衣服贴在一起,黏黏糊糊的一片,让她很是难受。

    趁着家长代表发言的功夫,她请假去洗手间。

    一溜烟跑进科技楼一楼的洗手间,激情四射的祝福之语越来越远。

    她掬了一捧水洗脸,才慢悠悠地走出来。

    不过,林舍鱼不打算再回班级队伍里,日头实在太毒,都快把她晒成咸鱼干了。

    她倚靠在科技楼的一根柱子后,这里是视线盲区,没几个人会看见她。

    这时,她感觉背后有人,立即转过头来。

    舒见桉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

    她又惊又喜:“小舒!”

    林舍鱼和舒见桉爬上了科技楼五楼的大平台,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东校区。

    几个月前,她就是和他这里摸灯,险些被宋公子发现。

    林舍鱼双手捧脸,支撑在台面上,看着随风摇摆的大红氢气球,问:“你看,这个气球像不像棒棒糖?”

    舒见桉的声音染上笑意,回答:“确实有点像。”

    “你说,要是一个人的身上绑上很多氢气球,那他是不是可以飞起来?”她的脑袋又开始天马行空,问些不着调的问题。

    舒见桉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一本正经道:“理论上是可以,每个氢气球都会给人一个向上的拉力,当氢气球足够多拉力足够大,大于人的重力时就会飞起来。”

    一听见各种力,林舍鱼瞬间感觉脑袋大了。当初她就是为了逃避物理,所以选择了学文。

    短暂的几句过后,两人之间陷入沉默。

    三月的微风温柔拂面,吹起林舍鱼额前的发丝。她的头发似乎变长了,之前是齐肩的短发,现在已经过肩了。

    几根发丝若有若无的扫过舒见桉的脸颊,轻轻的感觉,却又无比清晰。

    他还是没能忍住,问她:“你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没有准确的所指,但林舍鱼很清楚他关心的是什么。

    在舒见桉面前,她似乎总能卸下所有伪装,长舒一口气后,坦言道:“有的时候还是会难过。自私一点,我肯定不希望他们离婚。但我知道,我不应该干涉他们的选择。他们已经为我做的够多了。我应该朝前看。”

    她想到留在老家小县城的堂哥和堂弟。从幼儿园开始,他们就在县城读书。小县城的学校就像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大染缸,会把某些人越来越黑。堂哥和堂弟早早就学会抽烟、喝酒和早恋,简直是妥妥的不良少年。

    如果当年,爸爸妈妈没有下定决心离开小县城。林舍鱼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站在这里。

    “会难过很正常。”舒见桉静静注视她,“如果难过了,就吹吹风,听听歌吧。”

    刚才还有一点忧郁劲,听他这么一说,林舍鱼笑出了声:“小舒,你怎么变得这么文艺啊。”

    舒见桉有点不好意思,垂眼换了一个话题:“你的父母肯定希望你做一个会取舍的人,所以才给你取了这个名字吧。”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也。

    “应该吧。”

    小时候爷爷奶奶都说她的名字取得不好,家里的孙辈都从“明”,就她独特。据说,这个名字是外公取的,外公是个小学老师。

    “那你呢?”林舍鱼偏头看他,“你为什么叫‘见桉’呢?”

    舒见桉怔怔片刻,望向远处一排依旧萧然的树木,“桉树,安而无危,所以取了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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