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有什么异议么?”老许问。

    话音刚落,人群中恍然举起一只手。

    走出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

    “鄙人不才,没有学过棋。”这中年人冲老许微微鞠了一躬,撇了一眼楚欣,讲道:

    “不过其中有一问,关于攻防的选择问题,我都能回答得上来,但很遗憾小姑娘没答上来。怎么有些基础的学生,反而没有我们这些零基础的看得清呢?”

    “这样的学生,拜在您的名下,是否有些……”中年人笑了笑,没有继续。

    可留白的那部分,才最为不堪。

    一时间,石桌周围落针可闻。

    明白人都知道,这针对的已经不仅仅是楚欣的水平问题,更是老许的招牌。就连一直和楚欣不对付的老张,都有些不忍心地看向他们。

    中年人的话犹如一道利剑,楚欣被瞬间沦为目光的众矢之的,脸上火烧一样,只觉得十分难为情。

    她知道做得还是不够好。她知道这会给师父丢脸。师父会为了这不合格的徒弟而为难。

    想到这里,她连抬起头的勇气也没有。

    老许微微冲中年男人颔首,没有当即评价。

    他只是转过脸,面向所有的观众,再次开口,语气平淡,另一串数据被报了出来:

    “既然大家伙儿都在这儿,就算作整体好了。如果我老许还没老糊涂的话,这36问里面,诸位能答的上来的,只有8道,其中,还有4问是完全错误的,剩下的一半答的对而不全。最终,只有2道完全正确。”

    “而大多数人,只是在小丫头报完答案以后附和了几句而已。……机会是公平的,谁都有答题的资格。我想请问,这一题我徒儿没能答出,那其他题呢,你们答得上来吗?”

    “我认为,按照以上的结果,没人可以做得比她好。如果评价谁错的多,或谁错的不应该,大家觉得,是不是我这个徒儿,更有发言权一些呢?”

    此话一出,棋摊处一片静默。中年男人脸色更是比泼了墨还要精彩。

    楚欣猛地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师父。

    这段话,等于是说,“数据就在那儿了,她比你们强太多,不收她收谁?”

    此时的师父,简直是……太……太太帅了吧!

    要知道,这元山新村,最和气的老头老太太里面,老许绝对算得上一个。

    老许这人是个老棋迷了。常年手拿一把竹骨扇,单枪匹马活跃在各大棋场。不过战力不详,遇强则强。总的来说,人很低调,唯一的门面儿也是自己那个天才孙子撑起来的。

    人称“老许”,要不就是“许忱他爷”。

    啥事都看得开,也不较真。

    但这次,老许对这个徒弟的公开维护,却是带着刺儿的,丝毫没有给对方台阶下。

    而对方,显然也没有预料到老许这么护崽——所有人都没有料到。是什么样的人,值得老许一改往日的和气,公开袒护?

    那中年男人张了张嘴,脸涨成了猪肝色,只好自己找个台阶下:\"老许这话说重了,您看中的徒弟还是有一些基础和天分的,我们门外汉而已,看不透本质。\"

    说完,又笑着拉住楚欣的手,说:“小姑娘,刚才是叔叔失言。你确实很厉害!”

    不知怎么的,楚欣看这他的笑,觉得非常膈应。她一点点把自己的手从那双大手里抽出来,接话道:“我也觉得!”

    我很厉害啊,我自己当然知道!

    众人都忍俊不禁,被这不卑不亢的回答逗乐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就这样被打破。

    老许大笑起来,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徒弟!”

    于是中年男人的脸色更臭了。

    打从这一刻起,这些观众真正开始仔细打量这个有些腼腆,却又能做出大胆的事情的小姑娘。也许是她个子太小,总是那么不起眼,几乎总是充当一个背景板,常常使人忽略她。

    可某一瞬间,他们猛然意识到,这个不起眼的小女孩,似乎总是出现在小公园里,在老许的身边,安静而专注地看着棋盘上的你来我往。这也难怪老许会记得她,难怪大家一开始就没有将这孩子当做外人。

    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永远没人知道,她为了学棋,究竟付出了多少。至此,人们望向她的目光里带上了一抹敬佩和认真。

    她不再是“老许身后的小跟班”而是,真正意义上的——“老许的徒弟”。

    明明是很小的一步,却足够让楚欣在这一片“站稳脚跟”,安安稳稳地学棋。

    这一点,即便是小小的楚欣,也已经隐隐约约可以感受地到。

    眼看时间已经差不多,老许咳了一声,朝老张使了个眼色。

    老张一拍大腿,站起来,表情大变:“诶呀!我忘记了,今儿天气预报说要下雨!我得赶紧回去收衣服!”

    老张如同火烧屁股一样咋咋呼呼的,反应过来的人们勾肩搭背的,大半已经识趣散去了。

    一个挎着葱兜子的大妈似乎是第一天来凑这个热闹,并不知道棋摊的暗号,将信将疑道:“真的假的,我明明记得,天气预报说是大晴天的哇。”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呀大姐!”老张愁眉苦脸说,“你是不知道,我家那位,要是拿湿衣服交差,肯定要请我睡沙发的!我也只是好心给大家提个醒!”

    大妈心底开始动摇了,严重怀疑今早听错了广播,毕竟年纪上来了,近来的确经常忘事儿。

    就这样,老张成功带走了一波观众,剩下几个,也都很快散去。

    老许隔老远冲他竖了个大拇指。

    楚欣见大爷大妈们都回去收衣服了,焦急地看向老许:“师父,你不回去收衣服吗?”

    老许愣了一下,乐呵地胡须差点没给笑劈叉了。谁来告诉他,他这个新收的小徒弟,除了在棋盘上,怎么没长一点心眼子。

    “师父家没有衣服晒外边儿。”老许好容易收了笑,“这时间正好腾出来,讲一下刚才的棋!”

    “不过,”老许话锋一转。

    楚欣心头一跳,慌忙说:“师父,您可不能反悔!”

    老许拍桌道:“你师父我下了十好几年棋,从未悔过一颗子儿,说话也是绝对算话!”

    “好吧。”楚欣点点头,重新振作起来:“您又要考我什么?”

    当老许的徒弟果然不易,连摸底考试都这么复杂!

    “非也非也,不是考题。”老许伸出一根手指头,晃了晃:“你只需要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这是一个所有棋手,都需要思考的问题。”

    那根手指转了个弯,老许怼了怼自己的心口,示意她:“请遵从你的本心,如实回答我。”

    那一刻,楚欣的呼吸变得很轻,她听见老许说:

    ——“你是为了什么而学棋?”

    七点左右,小公园里的热闹像潮水一般退走。

    楚欣背上米妮书包,和师父道了再见,一蹦一跳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这小丫头片子一直这么晚回去,也不知道家长怎么放心的下。”老张背着手,遥遥地看着小姑娘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向老许走来。

    老许一边收棋子一边道:“哟,衣服收完了?”

    “去你的。”老张脸一黑。

    他在老许对面一屁股坐下来,顺走老许的竹骨扇,翻来覆去看着,没忍住:

    “啧啧……先让小丫头在大众面前混个脸熟,再让她和你下棋树立威信,最后枪打出头鸟,名正言顺地收下这个徒弟……许昌国啊许昌国,你可真是下了一步大棋呐。”

    “哈哈哈——不愧是老张,还是你了解我啊。”老许也不辩解,居然大大方方承认了。

    老张放下扇子,越想越不对:

    “老兄弟?你是……真打算收这个徒弟啊?”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过,为什么这么问?”

    “你不是不收徒吗?还是因为别的?”

    “我孙子喜欢。”

    “啊?你那宝贝孙子?”老张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顿时了然的样子。他早就觉得,老许有一点,嗯,孙宝男。如今一看,果然是这样的。

    老许漫不经心道:\"我孙子说行,就行。\"

    罢了,和孙宝男没什么好说的。老张继续问:\"那孩子天资怎么样?\"

    “呜,比世界冠军低一些,比初学者高一些吧。”

    老张:“……”

    半晌幽幽道:“老许,你变了,你以前不会敷衍我的。你可别忘了我是你的持久酒水供应商。”

    “那要看跟谁比。\"老许忽然正襟危坐,连茶杯都摆放端正了,态度180度转变。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汇报工作呢,\"要是比起我孙子,那是差的远了。”

    得,又提他那个宝贝孙子。不就是欺负他孙子在国外,常年见不着么?太可恨了!

    “老许你可甭臭屁了。好像谁不知道你孙子是个神童似的!不说他,就那个谁好了!”

    老许挑挑眉:“谁?”

    “就你早前教的那个徒……”老张张了张口,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硬生生把那个没有说出口的名字咽了下去。

    像触碰了什么开关似的,许昌国罕见地沉默了片刻,表情不太好看。

    老张自知失言,道:“老兄弟,对不住。”

    不该提那个禁忌的名字。

    谁知,半晌老许破天荒接道:

    “不,没有‘他’天资高。”

    老张惊讶地看向老兄弟,要知道,老许从来忌讳提这个。

    这一片,也只有一些老街坊知道,老许年轻些时候,有一段不太愉快的收徒经历。且若不是老张提起,他自己都快要淡忘那些陈年旧事了。

    曾经……曾经……老许陷入了短暂地回忆,然而他最终缓缓摇了摇头,默然的淡漠爬上了他的眼底。

    “我今天问了她,为什么而学棋。”

    老张愣了一下,追问道:“怎么说?”

    “她的回答,和当年的小伽一模一样。”

    “……老许,你本可以推掉这一个的。”老张唏嘘。

    老许摇头:“人和人总是不一样的,不是谁都是白眼狼。”

    老张沉默了。老许将最后一颗黑子归入棋盒。在最后一抹霞光里,黑色的云子泛起温润的绿光,又没入云云众生之中。老许盖上了棋盒,似乎亲手埋葬了往事。

    风止了,街灯猝然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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