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一个人慢慢走来,病号服散着扣子,腰上还缠了绷带,努力地走路。

    “赫林·迈耶上尉,谁让您起来做锻炼的?”护士走过去,“还不到你做康复的时候!”

    赫林还在努力地走,“我得尽快好起来,中校先生已经要去北非前线了。我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养病。”

    “才手术完一周多,就开始不听医护的话了?”护士不满道,“您的中校先生来了,也得让您回去!”

    赫林看到了我们,阿尔伯特向他无声打个招呼,他憨憨地笑起来。

    “您在笑什么呀?”护士说。

    “我就是施特恩中校,”阿尔伯特说,“不用担心,我会让他回到病床上。而且,让他以后要听话。”

    护士红了红脸,笑着离开了。但阿尔伯特并没有催促赫林回去,也没有扶|他,而是看他继续走。赫林后背的衣服有汗水透出来。不一会,护士带着一个中年医生来了。

    护士看到赫林还在走,阿尔伯特袖手旁观,叹了口气,重新催赫林回病房。

    “没事的,施特恩中校都——”

    “在医院里您归我管,——而且,我也是中校!”中年医生打断赫林,又转过来面对我们,“施特恩中校,他的伤势有些特别之处,我要跟您讲一讲。”

    “你先进去,”阿尔伯特对赫林说,赫林这才慢慢挪回病房。

    医生拉着阿尔伯特走远几步,两个人小声说话,“他不肯配合治疗,说会影响归队日期……”

    后来阿尔伯特单独和赫林谈了十几分钟,出来时向他说:“这一个月你安心养伤,我会配一位临时副官,等你好了马上归队。”

    赫林点着头,微黑的脸上满是喜悦。

    “而且,你还有个小任务。”阿尔伯特看了看我,又对他说,“北非和德国通信不便,信件延迟太多。在启程之前,麻烦先去一趟我家,看看我未婚妻有没有信给我。”

    周一我又上了一天学,周二请假,在家里帮他洗衣服、熨衣服,收拾行李。我还买了不少维生素片,再加上提前写的四封信,全塞到他包里,“都不太长,你凑合着读吧。”

    “什么时候写的?昨天课堂上?”他笑。

    是的,他今天就要走,昨天哪门课我都没听进去。

    他把我的信取出来,把信封拿掉,只把里面的信纸折好,夹进一本讲北非地理的书里。

    “信封你留着嘛,我没写地址,你给我寄回来时还能用,免得你买不到邮票。”

    “前线邮件是不需要邮票的。”

    我呆住,“我寄给你也可以不花钱吗?”

    “当然了。”

    这……

    “我写了这么多信,邮票钱都白花了?”我大叫。

    “也不算。有邮票的话,超重邮件也能保证到达。”他笑着敲了一下我的头,“尤其是你写的信常常多达十几页,很可能超重。”

    讨厌啊!哪有十几页?最多也就八、九页。

    “都两年了你也不告诉我!”我抓起沙发上的衣服向他丢过去,他笑着单手接住,随手放在一边。

    “还有,赫林走以后,你的信不用一次写太多,写两页就随时给我寄过来。免得我等太久。”他又说,“太长的信,也容易受审查。”

    “他们会审查来往信件?所有的吗?”我又是一惊,父亲以前说有些人的信件被审查,我还以为是个别情况。

    这样一来,不是所有隐私都暴露在审查员眼皮子底下?

    “不要怕,军官的信审查也不是那么严格,只要不涉及反对国家的。”

    他走近了拥住我,用吻来安慰我。只是慢慢地,这吻变得太深了。

    “我还要收拾,你的行李还没打包呢。”我挣扎。

    “不急,反正你也不如我收拾得整齐。”

    在父亲面前我算是爱干净整洁的了,在他这里还要嫌弃我。我伸开胳膊推开他,被他的手抓住,按在胸口。我使劲在他手掌下面弯起手指,指甲在他衬衣上抓了几下。他哎呦一声,也不知是疼是痒。我笑着抱住他。

    “那……你一会自己打包。”

    “嗯。”

    “不要忘了,把我也打包进去。”

    “好。”

    时间太快了,这将近三个月的相聚,飞一样地过去。几天前还在无忧无虑享受二人生活,一转眼他又要起程。

    1942年的4月,春意似乎还没有完全铺开,我窗边的茉莉花只菗|出了几片新叶,第三帝国人民的心态却迫不及待地从上一年的冬天中走了出来。41年年底,在莫斯科的苦战结束了,由于希特嘞下令“绝不许撤退”,换来了东线短暂的平静。同时北非又一次次传来捷报。街边到处是谈论“沙漠之狐”的人,隆美尔成了这个国家的明星和英雄。我开始经常购买报纸,跟踪上面每一个北非战事的进展,猜测阿尔伯特在这些事件背后的状态。

    他走后一周,通过电报发回了他的前线邮件码。这个号码属于他所在的联队,我写信时不需要写具体地址,写上号码后,不管联队在哪里,都会送到(当然是尽量)。

    他走后大概天两周后,父亲也启程前往意大利考察,后来又转往突尼斯。并说有可能的话,最终会去埃及。4月底,我收到了父亲的两封信。

    这些信中,第一封是在意大利时写的。描述了他在意大利参观的古罗马遗迹。开玩笑说:“我是来到了‘真正’的罗马帝国的遗址。”自嘲第三帝国总以“罗马正统”自居。

    第二封是在突尼斯考察迦太基古城时写下的,说在腓尼基人的神庙装饰里,看到了和占星有关的符号。

    “这一次出行收获极大!”他在信里很高兴地说,“以后回到德国,我可以安下心来研究一些腓尼基文明和埃及文明中占星术的联系。”

    阿尔伯特虽然走得早,但他的信我也只收到了一回,我寄出去的他也不知有没有收到。所以后来我把信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每隔几天寄出,另一部分存起来,等着赫林来找我。

    5月的一天,天阴沉沉的,我回到威廉草地街父亲的住处。鲁丝给我开了门,我看到电话桌上有一张陌生的名片,是个叫“卡尔·辛格”的作家。

    “这个人昨天来过,说是埃德斯坦先生的熟人,想跟他了解一些上次考察的情况。我告诉他,埃德斯坦先生现在去了意大利,还要到北非。他说有空再来,他想听听埃德斯坦先生写回来的信上的内容。”

    “他怎么知道父亲寄回来信的?”

    “我,我告诉他的。”鲁丝从厨房里端出一盆鱼汤,给餐桌摆上碟子和勺子,“我本以为他听一听,就满足好奇心,不会再来了。”

    这张名片上印着的花纹是丛林、南美金字塔和东方建筑,应该是个冒险小说家。听了父亲去的那些地方,肯定很激动。但私人信件,我不想让他看。

    “他再来就让他回去吧。”

    鲁丝答应了,一边盛汤,一边瞧我,“最近,霍夫曼小姐那里有说什么吗?”

    “你不提我差点忘记,她说要你回去。”

    鲁丝浑身一抖,一勺汤差点洒在外面,“什么,什么时候?”

    我笑起来,“骗你的!她没说什么。”

    “您呀——”她唉了口气。她一受惊就总是“您您”的。

    “霍夫曼夫人最近去了法兰克福,她一个亲戚好像去世了。希尔德每天都很忙,大概率你是要在我家长期做下去的。”

    碟子后面鲁丝的脸上露出笑容,给自己也舀了汤,坐下陪着我吃。

    饭后我收拾父亲的房间,把他的床单被子卷了起来。把书柜里的书分了分类,有一些书上贴着标签和编号,那是他从安纳贝借的书,我全收在一个棕色柳条箱子里。从其中一本书里,我还找到一张当作书签的空白支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好,这是使用支票的正确方式吗?),我给锁进了抽屉。

    最近我可是手握全家的财政大权。这次离开前,阿尔伯特把他在德意志银行的账户薄给了我,每个月他账户上会发335马克的薪水。我一开始觉得没有必要,但阿尔伯特说:“在战场上|我真的没心思管理这些,要是丢了、破损了,又很麻烦。而且你在家里查查帐,发现钱款到账了,就知道我平安无恙。”

    到也有几分道理。

    父亲走时也给我留了一本支票,要我平时曰用和支付鲁丝的工钱。

    晚上7点,我拉开钢琴上的花纹罩布看了几眼,又放下了。

    “你不练琴吗?”

    “算了吧。”阿尔伯特不在,我对练琴的兴趣迅速降温。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练练呢。”鲁丝说。

    “为什么?现在也没有老师检查作业了。”我哼道,阿尔伯特在的时候像老师一样总是监督我。

    “埃德斯坦先生走前,有一天晚上你走了以后,他问我会不会弹曲子,他很想听。我想,他一定是想起了你在家时,经常弹给他听。可我不会弹琴,我只会唱《小猫跳上篱笆》,一首我小时候的儿歌,埃德斯坦先生就听我唱了几遍这首儿歌。”

    “哦,怎么唱的?”

    鲁丝扭捏了会,唱起来:

    “小猫跳上篱笆,挥动它的小爪。

    爸爸煮好午餐,小猫快来吃吧。”

    儿歌很简单,我很快摸索出曲调,“你唱啊,我给你伴奏。”

    鲁丝笑着又唱了一遍,到第三遍,她唱到“爸爸煮好午餐”时,歌声止住了,传来她低低的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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