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向郊外开去,我踩湿的右脚冰冷冰冷。

    是不是那天当面把卡尔森拿捏得太狠,他回去发现事情不对,决定教训我?

    “我那天刚和卡尔森先生谈了解读预言的事,今天就要去工作吗?”我故作轻松地问。

    没回答,坐在我旁边的灰帽子甚至没有人看我一眼。

    不要急,我安慰自己,他们无动于衷,说明这不是卡尔森的报复,也不是戈培尔的意思。

    我再试探一下。

    “戈培尔博士说要见我,和我谈一些工作上的事,”我说道,“我希望两位不要耽误这次工作。”

    我身边的灰帽子动了一下,从后视镜和前面的司机交换了眼色。但也只是这样而已。

    难道是这些话的力度还不够?

    “我未婚夫现在在北非,是隆美尔将军的参谋。如果我真的犯了什么过错,希望你们通知他,让他有个准备。另外再通知我父亲,他目前也在北非,为希拇莱先生的考察队工作。”

    司机主动回过头来,我看到他长了一抹黄胡子。他看了一眼灰帽子,后者的手动了动。

    他粗大的手指捏了捏自己的指节,发出“咯啪”一声,好像他随时用两根手指捏断我的脖子。很显然他们有秘密命令在身,我不可能像对付卡尔森那样,说些“超自然”的话震住他们。他的拳头只要砸下来,就可以把任何“魔法”打得灰飞烟灭。

    他们会不会,随便找个地方把我杀了?

    我如踩冰水,虽然是坐着,却不由自主地发抖,脑子嗡嗡乱响。汽车两边都是草丛树林,荒凉无人,这条道仿佛通向地狱。

    我心中浮出阿尔伯特的样子,不相信会在这时候跟他说再见。一时间血液几乎凝固。

    车子停在了野地边,一座建筑出现在视野里。那是个旧院子,高的建筑是个旧钟楼。

    我们下了车,站在齐腰深的野草边。院子的铁门锁着,黄胡子按了门上的黑色电铃按钮,根本不响,转而用手拍门,把门拍得哐啷哐啷直响,“有人吗!快出来!”

    在院子前面的地有一块半掩在草丛里的石块,上面刻着“圣马乔丽修道院”这几个字。

    修道院?我应该不会死。

    “喊什么!小屋里有人!”灰帽子喝住黄胡子。

    铁门旁边有个岗哨,一顶党卫军看守的帽子从窗户里探了出来,睡眼惺忪的,但看清这两个人后一个激灵,半个身子差点从窗户掉出来,跑着出来开门。

    灰帽子把我交给党卫军看守,走近岗哨的小房子里,“有电话吗?”

    “在里面,不在这里。”看守说着,一边推着我往里走。

    踩着荒草走进院子里。除了钟楼以外,次高的建筑是个大厅,里面已经有很多人,都是女性。传出一阵阵踩缝纫机的声音,从少女到中老年的女性围坐在长桌子边干活。

    一个高壮的女人出来了,看了看我,示意我跟她走。

    到了旁边的一间平房,她拉起腰间一大串钥匙,找到一个小的,打开柜子,取了一套灰蓝的衣服,丢在桌上。

    “把衣服换掉,身上手上的装饰都去掉!”壮女人说,“还有,我是监管员伯格曼女士。”

    “在这里换?”这看起来像她的办公室。

    “是的,没有衣帽间和贵宾更衣室了,小姐!”

    “那我的首饰手表呢?”

    “交给我!”她吼道,“等你出去时就还给您,——如果您能出去的话!”

    她又想推搡我,但我抓住她的胳膊,“我希望您事先明白一点。”我看着她,把父亲和阿尔伯特的身份又说了一遍。

    这是头一次在短时间内反复跟人报出他们的身份,我并不喜欢这样,但到了这时候,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伯格曼没有继续吼我,从旁边大堆的东西里又拽出个布口袋,“把你自己的东西装起来,在口袋上写上名字。”她指了指桌上的一根钢笔。

    我走到屋子最角落,抖开那件蓝布衣服。那是没有任何款式的麻布裙,蓝灰条纹的,宽得能装下两个我。上面印着一个白色号码,610。

    在奥斯维辛的弗兰克他们,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编号。

    我把衣服饰物装进布袋,写上名字和编号。伯格曼的眼睛一直停在我的手提包上,那是个墨绿色的牛皮小方包。这两年皮革少见了,市面上都是人造革,这一个还是阿尔伯特托人在法国买的。

    包里装着我给阿尔伯特的一捆信。我把包打开,信和小物件都随衣服放在布袋里。我把布袋递给伯格曼,空包则留在了外面桌子上。她把布袋塞进旁边的柜子,那大柜有一人多高,好多格子,大约装了这里所有人的财物。

    “走吧,出去。”

    我出去时,灰帽子从旁边有电话的屋子出来,正远远望着大厅里干活的女人们。见我们出来,他向伯格曼交待:“不要打人。”

    “怎么会呢,这姑娘很听话的。”伯格曼笑嘻嘻的,溜了一眼留在桌上的包。

    我心理上放松了些,脑筋也清楚了。我想,灰帽子打电话可能是在请示上级,这说明他不确定要怎么办。也许把我送到这里,只是某个人想吓唬吓唬我。更何况根本没有到安全局审讯,也没给我按上任何罪名。

    伯格曼带我到大厅,大厅中央还有圣|毌像,圣|毌像脚下的桌子上,是一台大收音机。旁边地上是一袋子一袋子的衣物。再远处有十几台缝纫机,都在忙碌着。

    “会踩缝纫机吗?”

    “不太会。”西贝尔原来会,但后来很少做成衣,我有些生疏了。

    伯格慢翻了我一眼,把我带到大厅另一侧的木头桌子边,桌案上有一堆堆的党卫军制服上的布质徽章。七八个年轻女孩围在一张桌边,缝着袖章和领章。

    她走到原本是祭台的地方,提了其中一个大口袋,打开倒在我面前的桌案上。原来是一口袋的布制袖章。又让一个女孩抱来一大捆新的党卫军军装。

    我在桌边坐下,找到了针盒。随口问旁边的人:“怎么都是党卫军的衣服,没有国防军的?”

    周围的女人和女孩们都瞪着我,一个也没有回答的。

    我的问题很奇怪吗?

    但很快,一根长长的藤条,从我背后伸过来,在我桌案上使劲地敲。噼|啪声响震得我耳朵疼。

    “茶会结束了!做事吧,小——姐——们!”

    所有人开始埋头做事,她收了藤条,回到祭台旁。打开那台大收音机,里面传出戈培尔的声音:“这是帝国公民的节日,劳动是荣耀的!让我们的后方‘战线’用汗水支持前线的士兵,铸造第三帝国一次又一次的胜利!”

    ……

    我这里全是党卫军小队长的袖标,我正用线钉着,旁边深色头发的文静女孩好像在看我。但我去看她时,她却低了头。她胸前的号码是518。

    “怎么了?”我主动问她。

    “最好用双线,否则她会骂的。”她悄悄说。

    我已经缝了一半,只好把线打结,重新穿了双线。

    “你犯了什么错?”我问。

    女孩犹豫了好一会,“我是冯·霍恩嘉特家的,我一个哥哥是冯·丹曼上校的副官,可是上校先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被军事法庭审判了。我们家也被牵连了,但我敢保证,哥哥和那位上校都是清白的,他们都是好人。我舅舅在柏林警察局,一直在努力帮我们。”

    原来她出身这么好,怪不得这么斯文。可是我随即意识到,这里似乎都是德国女性,甚至说不定都有些背景来历,也还是关在了这里。父亲和阿尔伯特的身份相比之下不算很突出。我真能出去吗?

    我想问问她来多久了,她又看了我好一会,才简短地说:“两个多月了,别说了,伯格曼看着呢。”

    祭台边,伯格曼的庞大体重都压在一张很小的木凳上,整个倚在收音机边,就像偎着恋人,被戈培尔的话感动得抹着眼角。

    “能给家里写信吗?”我问。

    “能,但要到月底了,”她说,“这个月的信我们刚写完。”

    那也没关系,我到时候给外面写信,让鲁丝或希尔德把消息送到父亲或海因里希那里。

    我不担心了。只是阿尔伯特的信就要耽误了,赫林要上前线,他应该已经走了。

    一直做到晚上11点,我们才回到宿舍。床是坚硬的木板上下铺,褥子上有污渍和破洞,被子也一股难闻的味,好像动物睡过。

    旁边的床上,坐着一个红发的年轻女人,衣服上的号码是103。她看起来比我大几岁,头发蓬乱,五官司到是很标致。眼睛大大的,如果不是太瘦,眼周有黑圈,应该是这里最漂亮的。她看到我领口露出的胸衣带子,说:“过一阵子你就会知道,没有另一件胸衣来换洗,它又脏又破,会有多难受。”

    她声音很大,语调淡漠,好像从来都是这么大嗓门说这种事一样。但她说的也是实情,于是我低声问她:“那怎么办?”

    她叉着腰走到我面前,接着她双手按膝弯下腰来,好像要俯身和我讲话,领口正对着我的眼睛。我一下就看到了她里面[衤果]露的……摇晃的……

    我赶紧闭眼低下了头。

    她发出尖笑,好像女巫找到了她最心爱的蟾蜍,然后起身走开,爬到自己的上铺去了。

    518号的霍恩嘉特坐到我旁边,轻声说:“不要听她的。她来太久了,已经麻木了。不穿很麻烦的,那些男看守——”

    她没有说下去,我也不愿意想下去。

    我拽紧自己的裙子,向103望去,她高高地坐在旁边的上铺,也还在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好像疯子在“安静期”时那种短暂的清醒。

    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和恐惧。为什么是这样?到底哪里出了错。

    我想不通。

    熄灯了,黑夜的掩护没有带来一丝安全感。陈旧稀薄的棉被发出阵阵霉味,我本能想远离这味道,可5月初的天气,做工时只穿一件麻裙,到现在大半天了,浑身都冷透了,还是得把发霉的被子裹得紧一点。

    我第一次意识到,离开了父亲和阿尔伯特,在这个没有道理可讲的世界里,我竟是这样无依无靠,朝不保夕。

    手指上的戒指早已经取下,连一点安慰的东西都没有。眼角一酸,嘴角尝到了自己淌出的一滴泪水。可是半天的工作又使身上酸沉无比,我还是睡着了。

    “凡事都是有原因的,只是要去看清。”在混沌之间,有一个念头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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