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到了沃里斯,叫我去看一个展览。是很巨大的建筑和雕塑。一边走,一边父亲给我介绍。那是一条长长的石头墙壁,墙上画着各种色彩鲜艳的壁画,还有浮雕。从古罗马到古希腊,再到更老的腓尼基和古埃及。我在一幅埃及壁画前停|下来,画上的法老拿着权杖,和一个埃及十字架。我伸出手指感受石沟槽的质感,那么真实。抬起头却见父亲已经走了很远,沿着石壁长廊一直向前,看不见了。

    我醒了。

    身边已经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在穿衣服。天微微发亮。

    我刚坐起来,和蹲在被子上的一只小动物对上了眼睛。那两粒黑黑的小眼珠看着我,我呆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那是一只老鼠。我听到自己嗓子里发出一声尖叫,然后身体不受控制地跳起来,头撞到了上铺的床架,疼得我重新坐下来抱住头,一只脚放到了地上。

    “喊什么!”上铺的人抱怨道。

    老鼠跑到了地上,在床底的地面上乱窜,越过我的脚面。我又惊呼一声,抬起脚,整个人缩回床上。

    顶着一头乱发的103一语不发,踢踏着一双旧布鞋,跑过来冲老鼠就是一脚,老鼠打了个滚,到对面床下面去了。她跟着踢,一路把老鼠赶到屋子外面。

    其他人脸色如常地迅速起床,好像这件事根本不存在。

    “习惯就好了。”霍恩嘉特对我说。

    我在这里又呆了一天,这第二天却比在军工厂搬炮弹还累。因为伯格曼不让任何人停|下来。我已经钉了有上百个徽章,霍恩嘉特比我更多,但到晚饭前,她却说我们是最少的两个,还要加油。

    晚上吃的是稀薄的菜汤和黑面包。当初总弗兰克他们吃饭时,我听过一些人向囚头要求,能不能盛汤的时候勺子舀深一点,我现在才懂了。装饭的大桶上面全是水一样的汤,最下面才沉有菜粒。舀深一点,就可以吃到菜,是包菜和豆子。

    这才一天,鲁丝的鱼汤已经像上辈子的味道。

    快吃完时,一个党卫军看守过来把103带走了,她没吃完的面包留在桌上。

    “我那有好吃的,跟我去看看。”看守说。

    “快点!一会就让她回来,她可是缝纫机蹬得最好的!”伯格曼走过去冲他们背后喊。

    不一会,看守的住处传来奇怪的尖叫。一开始我以为103挨打了,随后才明白那是什么。

    “不会,不会轮到每个人吧?”我问霍恩嘉特,发现她眼睛里也闪过惧色。

    “不会,大部分人都还有家人在外面,103没有亲人,她没有办法的。这样她才能过好一点。”

    “她丈夫是逃了兵役被处决的吧?”我听到有人说。

    “我听说她母亲是吉普赛人?”

    “奇怪的种族。”

    第三天的时候,霍恩嘉特收到了家信。伯格曼允许她到外面读信,我听到一声呜咽,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拿着信转了一圈。又哭又笑,看来是好消息。

    坐在缝纫机前的103停止了踩脚下的踏板,呆呆注视窗外的霍恩嘉特,直到伯格曼过来查看。

    “线都走到一起了!”伯格曼的木条打在她肩上,她也没有动一下。

    晚上,霍恩嘉特告诉我,她过几天应该就能离开了,她哥哥已经放了出来。

    “我家人被分散在不同的劳动营,不知道父母在哪里,我哥哥没有说是不是先找到了我。”她不停地念叨着,甚至不再怕伯格曼了。

    到第五天的时候,我已经把给外面写信的腹稿都想好了,背熟了。

    按理说只要熬过这几天,把信送出去就会好,但是眼看着霍恩嘉特就要离开,我的心态也开始稳不住了,暗自抱怨自己倒霉。

    这一天下午,霍恩嘉特的哥哥给她打电话了,回来后她整个人荣光焕发,不住地微笑。

    “我想是后天。”她说。

    下午6点多,我们吃完晚饭继续缝纫。这时候的天还没有黑,伯格曼把霍恩嘉特叫出去,清点她以前的物品。她以前是个舞蹈老师,这几天的状态开始恢复,闻声而去的时候,踩着跳舞一样的步子。

    每次她出去,103都直愣着眼睛,背挺得像块搓衣板,目送她离开。

    “我可以教你用缝纫机。”

    我抬起头,发现她在跟我说话,大眼睛瞪着我。

    “很简单。”她梦游似地说。

    “可以的。”我说,没有告诉她,我可能也呆不了多久。和她一比,我顿时又觉得好多了。

    人的心情,真是个受比较影响的东西。

    太阳还没落,霍恩嘉特回来了,头上多了个小夹子,尾部有只小小的蓝蝴蝶。“大部分东西我还是走的时候再拿吧,一样不少,只是——”她停住了。

    屋子一暗,有人挡在门口。屋里其他人开始小声说话,我没有理会,以为是伯格曼回来了。

    但随后听到伯格曼大声喊道:“埃德斯坦小姐!”

    她第一次这样称呼,唤姓氏而不是代号。

    我这才回头,有个人站在那,背后的夕阳把他长大的黑影投在地上。我看不清他的脸,凭直觉认出他是海因里希。

    这是头一次我看见他,心里反而松了口气。

    伯格曼走过来,“埃德斯坦小姐,跟我出去吧。您可以走了。”

    “啊!”霍恩嘉特双手按住胸口,欢呼了一声。

    我没有动,手里的线还有最后一点没有缝完,我把针迅速穿了几个来回。

    “跟我来好吗,希拇莱先生在找您!求您了!”

    “您怕什么啊?”我发现伯格曼越急,我越想稳当一点,很坦然地把最后一个结打好,又拣了身上的线头,这才站起身。

    走到门口,海因里希说:“没想到您这么认真负责,在这儿做事,也有头有尾的。”

    虽然是讽刺,但今天听来丝毫不觉得刺耳。我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说:“您该用护肤品了,都晒蜕皮了。在外面的考察环境,好像比这里坏多了。”

    他瞪了我一眼。雷德站在他身后,用眼睛笑着。我也向他点头。

    伯格曼领我到她办公室,清点了物品。我要换衣服时,她还离开屋子,让我自己一个人呆着。办公室没看到我的包,我打开门,发现伯格曼不见了,党卫军看守带着我们往外走。不少女工都站在大厅门口看我们。

    海因里希大阔步向门口走。

    “等等,”我喊道,“我的包没找到。”

    “里面有东西吗?没东西就不要了!”海因里希不耐烦道。

    “什么样的包?”雷德马上问,“是不是一个绿色的?”

    我点了头,雷德几步跑到我们住宿的屋子,从里面不知哪里揪出了伯格曼,怀里还抱着我的包,难道刚才她是想藏起来吗?

    雷德从她手里把包拉过来,递给了我。

    “我想跟她说几句话。”我说。

    “是应该教训她。”雷德说。

    我忽然有了个主意。我走到伯格曼面前,她先退了一步,好像怕我做什么,然后说话了:“您还不回家吗?您看,您的头发也该洗了。”

    这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留长头发。因为留头发就要洗澡,否则就会生跳蚤。要是再熬几天,我估计就得剪头发了。

    “我见过您给家里打电话,”我说,“您还告诉自己孩子,要和同学和睦相处,这说明您是个有爱心的人。”

    “是啊。”她不明所以地点头。

    “我还见过您给家里写信,上面的地址……我还记得。”我慢慢地说。

    她打了一个激灵,瞪大眼睛看着我,“不可能!我没有当过您的面写信!”

    “别人告诉我的,凯撒街。而且您有个弟兄在东线,在武装党卫军的掷弹兵师。您的孩子,在文理学院上4年级,他学习很吃力,似乎无法融|入正常人。想当兵,但是无论同学和老师都羞辱他,说他什么也做不成。”信息越来越顺畅,最初我只是听人说伯格曼的家在“凯撒街”,但一旦说出来,后面的信息开始自动出来。

    她捂着胸口、嘴巴一张一张的,像闷热的雨前,池塘里浮到水面张口呼吸的鱼。

    我把手里的包递给了她,她双手拍着,身子后退,好像躲开一块火炭。我拉住她的胳膊,把包塞给她,又从布袋里拿出一面小镜子,“镜子背面是银质的,也算有些价值。您照顾一下518,还有103。”

    “好!我会的!”伯格曼答应着,反复看我,确认包是我直接递给她的。

    霍恩嘉特站在门口,含着眼泪,我过去时她拥抱了我,“你真幸运,他是你什么人?看起来是个好人。”

    “那是父亲的朋友。”

    霍恩嘉特真善良,看谁都是好人。不过这一次,我觉得她说得也不算错。

    “哦,那真好!等我出去了,可以去找你吗?”

    “威廉草地街55号,还记得我名字吗?我昨天晚上告诉过你。”

    “是的,是的,西贝儿·埃德斯坦。”

    我点头,向里望去,“103呢?我也可以给她写信。”

    霍恩嘉特跑进去把103拉出来,“610要走了,她叫西贝尔,你快告诉她你的名字。”

    103看了我好一会,重新变得像不认识一样,“我没有名字。”她僵硬地说,甩开霍恩嘉特的手,返回去坐在缝纫机前,使劲踩着踏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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