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的军装衬衣只扣了两个纽扣,袖子高高挽起 ,两条铁一样的胳膊把我紧箍在那灼热的怀抱里。这灼热是心理上的,也是物理上的,——他的皮带扣都还带着热量。听说坦克里温度很高,不知他是不是刚刚从里面出来。

    他头发剪得短极了,但每根头发上都闪着汗水。眼底有一丝丝的血红,嘴唇干裂。脸像隆美尔以及这里大部分士兵一样,分成上下黑白分明的两截。

    我咳嗽起来。

    “我……身上很脏。”他轻声说,把我放开。

    “我也是。”我靠近,他反而后退了一步。

    “真的很脏。”他用一只手又拍打了下衣服,从胸前口袋里取出手帕想再擦擦脸,手帕里却抖落一小把沙粒。他尴尬地笑笑,又要远离。

    “讨厌你!不要走开,说点我爱听的。要不然,我走了!”

    “听说你没走,我真的很着急。”

    “急着让我走?”

    “是,——不不,急着见你。”

    “我也是。——再说一句我爱听的。”

    “我很想你。”

    “我也是!”我扑上前抱紧他,这次他更紧地搂住了我,吻上|我的嘴唇。他的嘴唇像沙漠里的碎石那样粗砺,我一点点用自己的唇去温润。

    在这次沙漠之行中,我从未遇到过沙暴,但现在我遇到了。只是这沙暴不是伤害性的,它只是紧紧围住我。心中,有什么东西落下了,从听到父亲的消息以后一直悬着的什么东西,我从来不敢在其他人面前表露的某种内心的某种情绪。

    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想哭就哭吧。”

    他的话让我仔细看着自己的心,那里有一种没有感觉的疼痛。

    在这些天所有经历的冲击下,我早已明白与战争中其他人相比,父亲已然算是“安然离去”,而我心中原本无处不在的悲伤就像沙漠里的水,在酷烈的风中被吹干,消失于无形。

    所余的不再是悲伤,而是一种空寂。

    这是一个战争的年代,我们会不断经历以前梦都梦不到的挫折,在一些看似无法征服的痛苦面前变得平静。

    生在和平中的人永远理解不了这种平静,他们会将这称之为“漠然”。

    “我……哭不出来。”

    “没事。”阿尔伯特轻轻拍着我的背。

    这时我开始明白他见到的、承受的,比我这几天经历的残酷一百倍。我用手抚过他的脸。

    “你想说什么?”

    我想告诉他,我理解了他从东线回来时的感受。但是……就让他以为我还不懂吧,那样他就不会再为我是否承受过多的压力而分神。

    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告诉他,反正在他面前我什么也不用伪装,不用假装坚强,也不需要强行乐观,我永远可以做真实的我。

    我再次吻上他,有些话不通过语言,是不是他也会直接懂得?

    平静的沙中再起腾起不可抵挡的波浪,他像要把我揉进他身体里。而他的力量一点点,——不,是一大片一大片地传到我身上。好像每一个细胞都灌满了他的爱,——不,那又好像是我对他的爱,从我内在深处发起的,——或者,那只是爱,并不区分是从谁而来,又朝向了谁。

    黑暗笼罩四野,在夜的掩护下,我完全忘了身处何方,好像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好像整个世界只是他的怀抱。

    “我们有十分钟的时间,车队快要出发了。”他说了这句话第二次,我才恢复意识。

    只有十分钟,一个吻的时间都还不够。我还有很多事想告诉他,很多话想对他说。

    “这次出来,我一直没生过病。”我说。那些复杂的事,都没有时间解释了。

    “没有生病?很棒。”他像表扬一个每顿饭都吃得很好的孩子。

    “你呢,有受伤吗?”

    “一点小伤。”他举起手指,让我看左手食指上的一个小伤口。我脑海中出现了启蒙中的画面。

    “是罐头?”

    他惊讶了一瞬,“因为当时不知为什么想起你,就有点不专心。”

    原来我真的看到了他。

    那些在我心中想说的话再一次涌了出来。

    我好想告诉他,是他的思念让我从幻境中觉醒,带我继续走回来的路。但是这些都属于保密协议的一部分,我不能说。这种感觉让我讨厌,我和他之间原本是无话不谈的,我不喜欢两人之间存在不能分享的话题。以后一定不能再参与任何有保密协议的事。

    “十分钟到喽!”一个声音从黑暗里蹦出来。

    我吓了一跳,整个在他怀里一颤。

    怎么还有人计时?!

    “不用管他们。”他又吻了我一下。

    但是毕竟时间到了,我们不能让整个车队等太久。

    “等一下,我拿行李。”我跑向原来的帐篷,行李之前被我随手放在了沙地上。但是胳膊就被阿尔伯特拉住。

    我这才看到,行李就在他背后的脚下,他过来找我时早就提了过来。

    他把行李随手背在肩上,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我的手,向车子走去。

    “我就说他们不会超时,我赢了。”那边黑暗里围观的一个士兵举着表说。

    “超了几秒钟也算,我赢了。”伤肩膀的那个士兵说。

    还打赌呢!我转过去看阿尔伯特,想听听他做何评论,但是他的视线一直在我脸上,好像完全没有听到那些人的声音。

    赫林早就在车边等着了,“一半黝黑”的脸向我笑着,把提着的一个小箱子放在我行李边,说是隆美尔元帅给妻子的信,让我回柏林以后寄出去,这里信件实在太慢。另一外还有一小捆信是阿尔伯特的。我把这一捆放在自己包里。

    海因里希把隆美尔的小箱子拿了过去,放在自己行李旁边。

    车子发动了。

    我伸出手,阿拉伯特拉住我的手放在唇边,吻了我手指上的戒指。

    我抵下头,两个人的额头抵在一起。

    “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也要。”我说。

    “不要担心,我不会有危险。”

    车子发动的声音让我难受,情绪一下子涌出。

    “我要担心,每天都担心!”我大声说,“你明明大臂上面还受伤了,绷带藏在袖子里,可是只给我看开罐头时候手指上的小伤口,你故意瞒着我!”一开始很凶的声音,说到最后竟然差点哭出来。

    什么东西从头上套下来,是他的防风镜,原本在他脖子上,现在到了我脖子上。

    “我有,只是今天没戴……”我说。

    “上面有我的名字,戴着吧。”

    车开动了,他抹掉我的几滴泪水,最后吻了一次我的手和手指上的戒指,放开了我的手。

    我打开自己的背包,把里面那个简单一点的防风镜拿出来,使劲丢给他。他一伸胳膊接在手里。

    黑暗里,飞机发动机的轰鸣越来清晰,一架飞机从东方归来,在我们头上绕了一圈。

    “那是你的朋友吗?那个飞行员?”弗拉维奥问。

    “是的,他把英国飞行员俘虏的消息带给对面!”

    “真正的骑士风范。”弗拉维奥由衷赞叹。

    夜色中的战斗机,像归巢的雄鹰一样降落在营地外面,激起一大片沙尘。

    “北非的整个战场,都笼罩在一种‘骑士风度’的童话里。”海因里希说。

    我没有理会他,依然望着营地的方向。

    营地中央升起了一堆火,似乎准备烤骆驼肉,士兵们一个个摩拳擦掌,有说有笑。

    “早就受够了意大利罐头,臭得像猪食!”

    “那当然了,‘墨所里尼|p股’可是名不虚传!”

    “隆美尔元帅说,吃完就要出发去甘布特。”

    “又不能睡觉了?你还有柏飞汀吗?”

    ……

    车辆加速,营地越来越远。这些声音都听不清了,但阿尔伯特和赫林的身影依然轮廓可辨。

    “中校先生,刚才如果让冯·梅林辛上校的副官去指挥清扫英軍的任务,你就可以和埃德斯坦小姐多相处一会。”赫林的声音说。

    “道路的畅通是关乎很多人的事,那个人经验不足。”

    阿尔伯特和赫林的身影融入了浓重的夜色,这时,他站立的地方亮起了一小束光芒,他打开了手电筒,挥舞了几下。我也向那道明亮的光芒挥着手。

    也许他看不见,但没有关系。我们都知道对方在那里,无论两人之间是否相隔了一整个黑夜。

    在车上,马提奥的伤口又出血了,我给他做了能量治疗,而沃里斯也给弗拉维奥做了治疗。

    “感觉真好,像到了天堂。”弗拉维奥感叹道。

    “到天堂,你可能还不够格。”海因里希说。

    周围人笑起来。

    后来马提奥睡着了,沃里斯小声问我,回德国以后,我那些能量和脉轮治疗的笔记能不能给他。

    “你不是会治疗吗?”

    “我萌生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想法,”沃里斯说,“我想制造一种能量治疗的仪器,这样受伤的士兵就能接受治疗,他们会好得快一些。”

    “这能行吗?治疗是需要很细微的能量调整的。”我说。

    “当然比不上人的操作来得精准,但是可以做出不同的档位,——总之一些科学家们可以帮我们达到调整能量的效果,就可以治疗更多的人。”

    我们又讨论了一会能量从哪来,沃里斯胸有成竹。

    “总之能量不需要担心,将有无穷的能量供我们使用。别忘了,我启蒙已经成功了,很多以前不可能的事,将变为可能。”

    我答应回去就把笔记整理出来交给他。

    “好的,但是写得通俗易懂一些。”沃里斯说,“以前我们曾经和学校里的教授合作过,他们说的话我总是听不懂,他们提供的材料我也看不明白。我说的事情,他们似乎也不懂。”

    沃里斯的想法很不错,或许他也每天都在战争中寻找自己的定位,像弗里德里希一样,想通过一条艰难狭窄的路,达到不伤害他人的目标。

    周围响起微微的鼾声,不少人睡着了。

    车子外面反而明晃晃的。月亮在沙漠里比城市中更加明亮,皎洁的月光洒下,沙地上像铺了一层雪。在离月亮较远的地方,星空无限清晰,像一大片碎钻石洒落在无边无际的黑色天鹅绒上。

    汽车颠簸起伏,我听到弗拉维奥的声音说:“不不不,很多年只爱一个人,那样真的太累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知从何而来。本来我想回答他,任何事有收获也有付出。但是等了好一会,他也没再说话,原来他是睡着了。

    早上,到了托布鲁克,休整不多时,又再度出发,晚上回到的黎波里。弗拉维奥留在这里养伤,我们第二天要去罗马。

    “真舍不得你,”弗拉维奥拉着我的手说,“这一段时间的经历,我会一辈子铭记。”然后他大声感叹,希望自己是个小说家,可以把这些事情写下来。

    “那你会安排很多个女主角吗?”我打趣他。

    “当然不!”他说,“一部书只能有一个女主角,——我好像受了你和你未婚夫的影响,也向往长久专一的爱情了。真的,我想写这样一个人,为了自己爱的人,他会做任何事,如果她有危险,即使跨越高山和海洋,他也要去救她!”

    在罗马,我们换乘到德国的飞机,海因里希监督一些工人搬运几个大木头箱子一起到飞机上。

    抬其中一个箱子时,有个黑人工人不小心,箱子一角落到地上。海因里希拿着一只细手杖上前狠狠地抽打那人。

    沃里斯看了几眼,“我们去劝劝他。”

    “你找个翻译,好好给他们讲一下。”沃里斯过去说。

    “鞭子才是他们唯一听得懂的语言!”

    “箱子里是些什么?”我不记得我们有这么多行李。

    “随着战争的进行,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可能会遭到破坏。”海因里希说。

    “是……非州的文物?”我说。

    沃里斯点了头,然后对海因里希说:“不要总是冲他们发脾气,他们毕竟是低一等的人类,了解不到其中的灵性价值很正常。你自己发脾气,也会把不好的能量沾染到这些物品上。”

    海因里希慢慢收起了戾气。

    在飞机上,沃里斯拿出以前给我的那份脉轮卷轴。

    “这份卷轴我也拿来了。还有更多神秘学文献,都会放在安纳贝和威维尔斯堡的图书馆。这里提到用不同类型的水晶激发不同脉轮的能量,我认为值得参考。”

    接着他说起开发治疗仪的事,说了20多分钟,我却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脑子乱哄哄的。

    “是不是昨天还没睡好?”

    “你们……是每次出去都会运回国一些东西吗?”

    沃里斯失笑,“我们毕竟也是考古的考察队,不是吗?”

    “可是……你经历了启蒙,你不觉得人类都拥有灵魂,而灵魂是生来平等的吗?”

    “灵魂当然是平等的,”沃里斯很奇怪地说,“我曾表示过异议吗?只是灵魂里神圣的部分不一样多,有些人几乎没有神圣的成分,这些人等级就低一些。简单来说,灵性较低的人类,生命价值也低。像我们这种灵性程度较高的人类,就拥有更多自由。”

    “那么……起码身为‘灵性高’的人类,我们要做有益的事,不能抢夺别人的物品……是不是?”

    沃里斯很轻松地说:“你要明白,那些地方战乱贫穷,好东西很容易被偷被抢,流落到文物贩子手中。这些珍贵的资料和物品,最初就是属于雅利安人的远古文明,是雅利安人启发他们,让这块土地的人类掌握了知识。现在,我们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让它们再现辉煌。

    “而且,我们要一起研究的治疗仪器,就是对德国士兵有益的事,是值得我们为努力的方向。神为了让我们帮助别人,特地提供了这些资料,这都是神圣的意旨,身为灵性高的人类,我们应该做这样的事。”

    他的这些话像一种奇怪的果汁,把天然健康的水果和来历不明的工业制剂混在一起,闻起来清香四溢,可是喝在嘴里却总是说不出的奇怪。我的胃部不知为什么揪了起来,头也变得沉重。

    “困了就睡吧,”沃里斯很好心地说,“后面回到德国,有需要时我让雷德去找你。”

    我闭上了眼睛,在飞机的巨大轰鸣中昏然入睡。

    恍惚中,我又看到了那个老兵,他被杏卡住了,没有办法说话。我努力把半颗杏从他嘴里抠出来。

    他陷在了一片流沙里,或者像某种黑色的河流里。他开始喊救命,我用所有力气把他往上拉。

    “祂说会宽恕我!祂说会宽恕我!”他一边挣扎,一边问,“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要把我往下拉?为什么!”

    我告诉他,人不能等待神灵的宽恕,要自己拯救自己,要能体会他人的痛苦,做无愧于心的事。

    他两只眼睛无神地注视我,好像听不懂似的,最后他轻轻地问:“那么,您呢?”

    我愣了片刻。

    也许是因为我的犹豫,他放弃了一切挣扎,任自己滑入了黑色的河流。和他一起滑落的,还有梦境其它的一切。

    每一个漩涡都是一个黑洞。旋转着,坠落着。黑洞里,有无数生灵的哀号、尖叫、怒吼、咆哮、嘶喊……就像地狱。

    我睁开眼睛。

    飞机的海拔在迅速下降,要降落了。

    我们的正下方,是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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