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后,腹泻完全停止。医生也啧啧称奇,因为这种病在这个年代原本并不是这么快好转。

    于是,阿尔伯特体内那遗传自伦德施泰特元帅的“普鲁士军人的倔强基因”,也随之觉醒了。第三天晚餐后,他已经扶着床站立,并决定行到走廊去了。

    虽然早就有沙医生的警告,但我还是用差点控制不住的音量说:“你能不能别这么早逞强啊!”

    可是现在不是他躺着不能动任我威胁的时候了,现在他站起来了。当我表示不理他要离开的时候,他很期待地说:“我可以走到你的治疗室去看你。”

    为了让他别再更多走路,我唯一的威胁也只得失效了。

    硬的不行,来软的。我好言劝告,太早锻炼会留下后遗症,恢复起来会更难。他却很自信地说:“如果不是你天天给我治疗,给我这么多爱,痢疾也不会恢复得这么快。我相信腿也是一样。”

    给他治疗,还给自己挖了个坑!

    无奈之下,我把他的主治医生叫来了,舒尔茨医生用比我更专业的说法和他聊了半个小时,骨头的结构都给他科普了。可即使这半个小时,阿尔伯特也不肯坐下,硬是在屋子里艰难移动着,把舒尔茨的“说教”听完了。最后,舒尔茨摇着头出来了,小声对我说:“叫院长吧。”

    我去找沙医生,他不在。有人说参加会诊了,我在他房间留了个纸条。回来后阿尔伯特没有继续在走,在接电话。听声音是科雷格。

    “苏联人发起了围攻?那么斯|大|林格勒的人必须马上撤出来,否则……”阿尔伯特说,“……元首并不听从蔡茨勒参谋长的建议?……你说什么?参谋长正在节食,为了和士兵们在一起……”

    从电话里听来,斯|大|林格勒的德军已经陷入重围中。哈尔德参谋长似乎已经退了下来,我以前听阿尔伯特说过,希|特|勒不喜欢他,因为他总是提出不同的军|事意见。现在换了新的总参谋长蔡茨勒,似乎同样得不到希|特|勒的认可。

    最后,电话里科雷格说几天后要休假回来,刚好阿尔伯特传染期结束,就能随意会客了。

    阿尔伯特挂掉电话,呆立在那里。今天外面飘着雨夹雪,他的目光穿过窗户,在雨雪纷飞的天空间寻找着什么。也许他看到了,他曾经服役的第六集团军的上百万人被苏联红|军围困在斯|大|林格勒城中,陷入了残酷的巷战。

    巷战,所有战争中最残酷的之一。它说明一座城市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栋早已成为废墟的房屋,甚至每一堵断墙,都要反复争夺几次、几十次,成百上千人要为一堵断墙、一间破屋送命,让自己的躯体倒在瓦砾残骸中。

    这些画面在我脑海中显现,又逐渐淡去。

    阿尔伯特又扶着床站起来。

    我叫赫林戴上口罩去扶着他走。

    “把我扶到走廊的栏杆旁边就可以了。”阿尔伯特说。

    走了十几步,他病号服的后背有汗湿透了出来。没走一会,他撑在栏杆上的胳膊由于过度用力也开始打颤。或者因为躺了这几天,肌肉本来也无力。

    赫林目光坚定地守在旁边,他对阿尔伯特是全然的信任。我想,如果医生认为阿尔伯特从此站不起来了,而阿尔伯特说他会站起来,赫林会相信谁,是不言而喻的。

    我愁眉苦脸地坐着,努力接受现实。即使他真的留下什么后遗症,那也只能如此。在斯|大|林格勒,有几百万人正在互相厮杀,在枪炮中化为血泥齑粉。这些他都知道,他比我还要清楚战场上的实际情形。如果让他只是躺在那里,他做不到的。

    过一会,背后发出轻轻的哗啦哗啦的响声,回头一看,吓得我蹦了起来。

    一架完整的人体骨格架子就悬在我背后。再仔细一看,骨架的颈椎后面出现沙医生的脸,他的手扶着骨架中央的那根杆子。

    阿尔伯特已经往回走,逐渐走近。

    “沙医生,你说的没错,不管怎么劝,他都要锻炼。”我说。

    沙医生把骨架放在门口,向我示意不必多说。他向阿尔伯特招招手,“很厉害,走过来!”

    阿尔伯特慢慢地走近,疑惑地看着门口的骷髅架子。“沙医生,你找我?”

    “不,是它找你!”沙医生指着骷髅。

    阿尔伯特和骷髅对视了一秒,沙医生刚把它放好,它的手脚还在摇晃,好像不甘心被固定在架子上一样。

    沙医生拿着骨头架子进了病房,我们都跟了进去,还有阿尔伯特的主治医生舒尔茨也来了,大概是想“观摩学习”。

    “看,这里有个小洞。”沙医生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小铁榔头,用榔头尖指着头骨上面的一个洞。

    “你知道,这个洞怎么来的吗?”

    阿尔伯特不明所以地看了看我,我也不知道沙医生要干什么。

    “这个头骨的主人……原本就受伤了?”阿尔伯特试探着问。

    “不是!是我用榔头砸的!”沙医生把榔头尖对准那个洞,确实,看形状是完美契合了。

    “为什么呢?”沙医生自己回答,“上次隆美尔元帅来这里住院,头上受了伤,不肯休息,非要锻炼。我告诉他,他伤到了骨头,头上的洞有这么大!我当场砸了这么个洞!让他看看,他自己到底伤到什么样!然后他才肯乖乖休息。现在——”

    沙医生把小榔头转到这个骨头架子的左腿股骨,“砰”的一声,在那段大腿股骨上砸了一下,马上出现一个凹陷,里面还有个裂缝。

    阿尔伯特身体一颤,好像那一榔头真的砸到了他的腿。

    “看清楚了吗?你的股骨,现在就是这个样子。你想走路我理解,但是如果走得太早,股骨头就会断,再也长不起来!如果你愿意后半辈子坐着生活,直接到预备役去,我没有意见!自己看着办!”

    沙医生把榔头“当”的一声丢在桌上,扬长而去,留下一屋子目瞪口呆的人。

    舒尔茨医生第一个从震惊中恢复,脸上露出微笑,看了看站在屋子中央的骨头架子,赞叹着离开了病房。他很清楚,骨头架子留在这里,效果比任何一个活的医生还要好。

    于是,这个骷髅架在阿尔伯特的病房站了好几天。这期间每次上厕所时,阿尔伯特还要不甘心地在病房里多走几圈,但谁也没有阻止他,这点锻炼量已经不足为惧。

    “我总不能真的让你以后嫁给一个坐轮椅的人。”他对我说。显然我认为这个理由是其次的,最主要的他还要回到现役。

    到手术第七天时,阿尔伯特说:“你去问问沙医生,能不能把这个东西搬走?”他这是再也忍耐不了,想要起来走动了。

    “怎么?放在这里不是挺有用的嘛。”我故意说。

    “可是你每天来都要看到它,不会害怕吗?”

    “我在学校学解剖,见到的骨头比这多多了。”

    阿尔伯特耸耸肩,不再和我争辩,双臂撑着床,自己站了起来,开始沿着床边行走。

    这一次,我想就算是沙医生把整个医院的骨头架全部砸断,也不可能再阻止他了。

    幸好时间也差不多了。

    这天晚上9点多,我在催眠治疗室忙完自己的事去看他,舒尔茨医生和另一个医生正和阿尔伯特在里面谈话,几分钟后医生们走了。

    阿尔伯特腹泻早就好了,这几天营养充足,脸色已经好了很多。今天看起来心情更好,拄着拐杖向我走过来。我没有去扶|他,他不喜欢别人帮他太多。

    来到我面前,他额头微微带汗,我拿出手帕给他擦了一下,“刚才医生跟你说什么?”

    他含着笑,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不知是什么好消息,他看起来很高兴。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拐杖倒在旁边的地上,因为拿拐杖手臂,现在紧紧地搂住了我,紧跟着的是他的吻。

    传染期已经过去了,我想医生一定是通知他这件事的。

    这些天为了照顾他,我尽量不去想这些事,我都忘记了自己有多渴望他的吻。

    我不自由主向他身上倾过去,他趔趄了一下,我赶紧后撤,但是被他的胳膊挡住,重新拉回怀里。紧紧地、更紧地贴在一起。

    我们向旁边靠在墙上。

    吻没有中断。

    谁也不想中断,因为它必须是长长的。长到可以让我从上次他离开柏林的日子开始,慢慢地回忆到现在。我总感觉自己的一部分被他丢下,丢在那些我独自度过的日日夜夜。我要在时间中摸索,把他欠下的亲密一一找回。

    在他上次出征前,我们刚订婚的那些日子里,我的记忆停留得格外久。那些日子多好啊,伴随着阳光、书页、钢琴和他的目光,松开的衬衫钮扣和灼热的拥抱。

    每一本书都值得二人共读,每个最美的句子都是一份礼物,为了让对方的嘴唇再一次靠近,接触那目光尽头的爱人。

    那些日子真快,还没有怎样品尝就要再度分离;那些日子又好慢,它们闪着最亮的光,发出最浓烈的爱意,无论后来的上百个日夜如何挣扎着冲淡一切,它们都不曾退让,而是在分离、寂寞和遗忘的进攻中明媚依旧、温暖如初。

    “你可以坐在床上……”我小声说,怕他会累。

    但是他转头看床以后目光的热度让我明白,他想的远远不止这些。我们鼻尖相抵,悄悄笑起来。

    “等我出院回家。”他说。

    后来赫林拿着晚上该吃的药出现在门口,我赶紧转身,不让赫林看到我发烫的脸。

    一个护士的声音:“施特恩中校先生晚上吃过药了吗?”

    “是‘上校’了,护士小姐。”赫林在外面回答。

    “你今天晚上回家睡觉吧,我让赫林早上接你。阿尔伯特说,看了我好一会,手指拂过我的脸颊,紧接着是再一次的轻吻,“贝儿,你的每次脸红,每次凝视,都好像在要求|我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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