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会结束,两人逗留了两天便回了海镇。

    寒潮来临,突如其来的降温,让海镇一改往日的好天气,下了一场又一场的雨,空气也逐渐多了些寒意。

    苏榶换上了毛衣,在某次同葛弋通话听他无意间的一句牢骚,说到下雪天真麻烦的时候,她还愣了一下,看日历才意识到原来已经十二月了,京市应该都下好几场雪了。

    算算日子,她出来有两个月了。

    葛弋在那头问:“还有半个多月就跨年了,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苏榶随口回着。

    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雨丝顺着窗口飘落在画布上,她察觉到,挪开画架起身,突然没由来地手颤了一下。

    手机从掌心滑落,摔向瓷砖地面,屏幕朝下。

    “啪——”

    声音落进对面人的耳里,葛弋问她:“怎么了?”

    苏榶愣愣地看着手心,没搭话,直到葛弋疑惑的语气再一次从地面传来,她才缓缓握紧手掌,弯腰去捡手机。

    屏幕碎了。

    她说:“没事。”

    楼下传来铁门推开的嘎吱声,男人撑伞的身影出现在雨幕里。

    似知道她在楼上,下面的人抬头看上来。

    视线交错,苏榶看到了他眼底的笑意,跟平日一样的安心。

    同样也让人生出慌乱。

    许应冬没有上来,他知道她画画的时候不让人打扰。

    窗户开着,雨点被风拍进窗口,溅落了一地的水渍,也打湿了苏榶的衣服。

    电话依然通着,葛弋听她说没事,便没当回事,继续问她什么时候回去。

    “也该回来了,你走的时候就带了那么点药,算算时间也该吃完了,正好回来复诊,看你最近状态不错,应该是有好转,说不定这次复诊结果不错,就可以适当减药了。”

    葛弋喋喋不休说完,却迟迟没有听到回应,直到好一会儿,才听对面落下一句不咸不淡的:“再说吧。”

    通话结束,苏榶盯着仍在颤动的手掌,愣了许久。

    这次的平静期似乎出乎意料的久,久到她都快忘了双相,忘了那些让她心境稳定的药,也忘了她随时可能陷入疯癫的躁狂,又或者随时被铺天盖地的绝望淹没。

    这大半个月里,她与常人没有区别,不再随时随地的情绪失控,也不再做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更不会生出某些极端的念头。

    她变得异常的平和,每天的日常也很简单。

    天气好的时候,她就去沙滩画稿、写生,每天产出稳定,交稿准时。

    偶尔,她会去陈可云和吴颖的店里瞧瞧,她们的店改装好,已经在慢慢步入正轨。

    两人的审美很好,成品很不错,为了更好销售,她们学着别的服装博主,做起了视频号,也挂上了小黄车。

    苏榶下载软件,注册了一个账号,给她们点上了第一个关注。

    然后再一次下单几十百来件的,送去了那些喊得上名的七大姑八大姨的家里。

    即便大多数人都在过冬天,少部分南半球的,倒是还能穿。

    但除开这些时候,苏榶更多的时间是在酒馆。

    许应冬不让她喝酒,又知道她不爱喝饮料,所以每次会给她倒一杯水。

    工作时间,苏榶很少粘他,男人忙时,她会自己找个靠窗的位置坐着,无聊的时候要么临摹工作时的他,要么看书。

    那个时候,她的阅读能力也回来了,不再一行字看半天仍不知所云。

    酒馆的那些服务生,她也逐渐叫得上名。

    到了晚上,许应冬也不再留到之前那样晚,十点左右的样子,他们会一起回家。

    像所有普通的情侣那样,不下雨的时候,他们就沿着海岸,牵手步行回去,一路上天马行空,聊白天的趣事,过去的上学时光,童年的快乐记忆。

    很可惜的是,他们在童年和上学经历这一块,找不到什么共同话题。

    就像苏榶并不能共鸣许应冬口中,周末和同学相邀捉蛐蛐,玩弹珠的快乐,也不懂他不想早上六点起床上学晚上还要被作业折磨的烦恼。

    她的周末,大多穿梭在各座繁华都市,她也不生活在应试教育的环境里,她学习的地方,可以是家,可以是教室,也可以是任何地点。

    虽然经历大不相同,但她很愿意听他讲,没体验过的东西,怎样都新鲜。

    不过碰上下雨,就是许应冬骑电瓶车带她,但有时候,是她载他。

    她已经学会骑电瓶车了。

    很简单,只要会自行车,上手就很快,沿着滨海路遛两段,基本就没问题了。

    汽车她也开过一次,之前葛弋反复强调不让她碰车,是怕她一脚油门,控制不住自己。

    而那一次,一路平稳,去了疗养院。

    许应冬的外婆骨折后留院观察了两周,便又回到了疗养院。

    老人家的状态依旧,絮絮叨叨,又毫无逻辑,偶尔意识清醒,则是将苏榶认成了许应冬的母亲,然后泪流满面,说的全是责备的话语。

    不过很快,她又会变回神志不清的模样,茫然地看着许应冬问:“你是谁?”

    起初苏榶觉得同情,因为老人让她想起她的奶奶,如果没有意外,她奶奶应该同她年纪相仿,而且身子骨还硬朗着,还依旧是那个时髦优雅的老女士。

    可后来从旁人嘴里得知,老太婆从前并不待见许应冬,甚至因为他来路不明而唾弃打骂他以后,她就再未去看过她了。

    可许应冬却雷打不动,隔两天便去探望一次,有时候还会因为老太婆突然发疯而不得不放下手里的工作赶过去。

    苏榶当时说了他一句傻,他却只是摇头笑笑,说那毕竟是他唯二的亲人,他不能放任不管。

    而除了是个孝孙,许应冬也是个很好的恋人。

    足够温柔,足够纵容,也足够有趣。

    苏榶耐不住性子,做事毛躁,他就在后面做着善后工作。

    像这样的生活每天都在重复,苏榶却没不觉得单调。

    海镇不怎么发达,即便旅游开发带来了经济效益,仍旧改变不了它落后的现实。

    苏榶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个地方,交通不便,语言不通,连像样的酒店和商超也没有。

    后来因为许应冬,她慢慢喜欢上了这里的人,而现在,她彻底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天很蓝,海很净。

    她以为她可以再待久一点的,不仅仅是因为负气离家,而是纯粹的想要留下来。

    可……

    熟悉的躯体反应出现,手机再一次从手心滑落,窗外哗啦的雨声在这一刻仿佛具化成了深渊的呼唤。

    苏榶终于崩溃了。

    为什么。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明明她已近很久没有吃药,也很久没有出现症状了,明明她都快以为自己真的好转了……

    可她自己忘了,上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接踵而至的,便是她复发最严重也最频繁的那段时间。

    -

    那场雨下完,苏榶生了场病,发烧至39度。

    许应冬是在晚饭做好后,上楼喊她,却发现她不在画室,而是裹着被子缩在她自己房间时发现的。

    摸到她浑身烫得厉害,许应冬吓了一跳,匆匆忙忙将她送去社区诊所。

    那场感冒持续了好几天,反复发烧,夜间又咳嗽得厉害。

    许应冬那段时间晚上几乎没怎么睡好过,有时半夜惊醒,都下意识去探她额头的温度,听到她咳得喉咙嘶哑,又忍不住心疼地起身去蒸梨。

    苏榶迷迷糊糊睁眼,眼神聚焦良久,看到他折返的疲惫身影和眼下的乌青,她目光凝滞一瞬,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始流泪。

    眼泪划过眼角浸湿了枕头,她哭得无声无息,喉咙被人扼住一般,发不出声音。

    许应冬端着盛有梨子的瓷碗回来,看到她哭得抽噎,动作猛地一顿,问她是不是哪里难受。

    可苏榶只动作迟缓地冲他摇头,眼泪跟水龙头没了阀门一样往下流。

    她不说话,许应冬也不知道她哪里难受。

    刚端了碗的手掌还残留着热气,他只好俯身拿额头碰她额头,见不发烧,他稍微松了口气,用手背给她擦眼泪。

    “都哭成小花猫了,”许应冬轻笑了声,将苏榶扶坐起来抱在怀里,“我蒸了梨子,要吃吗?”

    苏榶还是摇头。

    病气和抑郁期的负面情绪的双重折磨下,她只觉得好累,也好疼。

    可具体哪儿疼她不知道,只知道她被闷在了玻璃罩里,像是被隔绝般,任她怎么拼命地喊,她的声音还是发不出去,外界的声音也传不进来。

    许应冬的声音就在耳边,可她怎么努力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她只觉得那声音好遥远,遥远得她快不知道从哪传来的。

    喉咙咳嗽得发肿,吞咽时吞刀子一样割裂的疼。

    许应冬似有些无可奈何,搓了把脸,他的嗓音也因为持续的熬夜变得沙哑,“那我抱抱你?”

    苏榶没说话。

    许应冬当她默认了。

    房间亮着一盏落地灯,灯光是柔和的暖黄色,光影下,他裹着毛毯将床上的苏榶抱起。

    那是一种抱小孩的姿势。

    苏榶的双腿悬空,面对面趴在男人身上,额头靠在他颈窝处,呼出的鼻息都是滚烫的。

    许应冬托着她的臀,另一只手去掖她身上的毛毯,意识到什么,他轻轻掂了一下,突然叹了口气,“又轻了。”

    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肉,生场病,又掉了。

    苏榶意识迷糊,睡得并不安稳,偶尔清醒间,她发现自己被他托抱着,后背还有他轻轻拍打哄睡的触感。

    苏榶哑声喊他:“许应冬。”

    “嗯。”他轻声应,一如以往的声声有回应。

    苏榶掐紧掌心,问他:“我是不是很麻烦?”

    “不麻烦,”许应冬侧头亲她额头,“正常人都会生病的,不是什么大事。”

    “正常人吗?”

    苏榶呢喃着这句话,攥紧的手掌忽然脱力,垂落在他的肩头,酸楚又悄无声息地涌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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