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京市,正好在下雪。

    等红灯的间隙,苏榶看到路边裹着棉衣匆忙穿梭在这座繁华都市的行人,恍然间生出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

    而有关那个海边小镇的记忆,随着梦醒,忽然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可明明那也只是四个小时前的事。

    接连不断的画面从她眼前飞过,然后一点一点扭曲变形。

    寒风凛冽,忽然,承载海镇记忆的那艘帆船被风彻底吹远。

    苏榶在潜意识的驱使下拼命奔向海面的方向。

    她试图呐喊,又试图追赶。

    可猛的一个巨浪拍来,猝不及防地将她吞噬了进去。

    意识残留间,她好像听到了苏景承焦急的呼唤,以及前排司机紧急联系医院的通话。

    再之后的,她就听不到,也不知道了。

    苏榶被送往医院。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便在那里度过的。

    因为这两个月来用药的不规律,她的情况反反复复,恶化到药物治疗已经远远不够的地步,最后不得不采用电休克治疗。

    葛弋在苏榶回来后才知道她的情况,连夜从跨年晚会的彩排现场赶回来。

    原本带着一腔怒火,下飞机直赶医院。

    可当他真的踏进病房,看到病床上瘦得快脱相的那张脸,又没忍住红了眼。

    苏榶在他进门后没多久醒的,熟悉的白色天花板和消毒水的味道让她愣了愣,然后在下一秒扭头,看到了背对着她抹眼泪的葛弋。

    葛弋知道她醒了,擦了眼泪转过身,看到她面色苍白的脸,又不争气地想哭。

    苏榶试图给他扯出一个笑脸,可没多久,她发现自己的面部已经僵硬到连这点动作也完成不了的程度。

    葛弋嫌弃地制止了她,“行了,不想笑就别笑了,丑死了,也不知道你到底图什么,非得把自己折腾成这幅鬼样子才肯回来,你是想气死你爸,还是想气死我啊。”

    话一出口,他满肚子的气又回来了。

    “你说说你,咱圈里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偏偏看上那么个野男人。”

    想到那男的,葛弋真的是怒火中烧又恨铁不成钢,恨不得敲开她脑子看看,里面是不是被下了什么摄魂咒。

    好端端的大小姐不当,跑那么个穷乡僻壤去,药也不吃,话也不听。

    他喋喋不休念紧箍咒似的,苏榶感觉自己就是那孙悟空,被他念得头晕目眩。

    她皱眉道:“别念了,念得我头疼,什么野男人鬼男人,你在说什么?”

    “你……”葛弋疑惑挑眉,“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电休克的副作用还在,苏榶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葛弋暗暗观察了一会儿,忽然回想起刚才路过走廊,匆忙瞥了眼墙上的注意事项,上面说什么来着,“治疗阶段可能有短暂的记忆下降。”

    想到这,他立马上演川剧变脸,肉眼可见的速度挂起了笑容,看窗外的下雪天都觉得没那么讨厌了。

    “没什么没什么,”他说,“头疼就闭上眼睛好好休息,我让营养师煲了你喜欢的板栗鸡汤,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得好好补一补。”

    说着,他似又觉得一个汤不够,打电话去让人多加了一道,过一会儿好像回来给她说了什么。

    但苏榶没听清,她很快又睡了过去。

    夜幕降临后,雪停了,万物突然变得沉寂。

    而迷迷糊糊间,苏榶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场景在海边,天空是不同于京市灰蒙的蓝色,阳光也十分明媚,照在海面泛起粼粼波光。

    但沙滩上只有她一个人。

    苏榶漫无目的地走,明明沿着海岸,最后停下时,却发现她不自觉地来到了一家酒馆门口。

    好似轻车熟路,下意识地就走到了这里。

    她朝里看了眼,里面终于不再是空无一人。

    海浪声从公路对面传来,酒馆的木质玻璃门两面对开。

    里面好像是个男人,很高,但始终垂着头,苏榶看不见他的脸。

    她想走近一点,可门前的台阶好似永远走不完,跑步机一样,让她一直原地踏步。

    苏榶觉得奇怪,试图朝里面的人喊,可她忘了梦里发不出声音。

    直至梦醒,苏榶也没有看清男人的脸。

    “醒了。”

    是苏景承的声音。

    应该刚结束工作,他身上还穿着白天那身正装,背头梳得一丝不苟。

    俗话说岁月从不败美人,这句话也适用于眼前的男人。

    因为锻炼的习惯,和健康的饮食作息,苏景承不仅容颜不败,反倒因着岁月沉淀的几道细纹,更添了几分成熟男性的魅力。

    苏榶看着他,莫名生出一种好久不见的错觉,可明明苏景承再忙,他们也能每天在家里碰上面。

    苏景承气质温和,笑着:“看什么呢?”

    苏榶摇摇头,努力回想着,但她的记忆好似一面被摔碎的镜子,零零散散的碎片从脑海闪过,全是错乱的。

    她愣了愣,“爸你最近是不是出差了,我怎么……感觉有段时间没见你了。”

    苏景承拉下她敲打脑袋的手,嘴角笑意依旧,只是避重就轻道:“是有段时间没见了,不过不是我出差,是你出去玩了,现在想不起来也没事,后面都会慢慢记起来的。”

    “是这样吗?”苏榶低头呢喃了一声,却被右手指甲的纱布转移了注意,“我手怎么了?”

    “指甲受了点伤,”苏景承止住她拆纱布的动作,“没什么大碍,都处理好了。”

    伴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苏榶感觉脑海里忽然一个模糊的画面一晃而过。

    但是太快,她什么也没捕捉到。

    -

    而另一边,许应冬在苏榶离开的那天傍晚回来了。

    彼时圆日的三分之二已经落下海平面,天边还残留着晚霞的影子。

    余晖的照射下,许应冬的脚步在自家的铁大门外停下。

    隔着大门,他朝里看了一眼,掂了掂右手上的纸袋。

    刚才回来路上碰见的糖炒板栗,苏榶爱吃,他买了点。

    刚出锅的板栗隔着包装的纸袋传出余热,依稀可闻里面散发的香甜。

    许应冬垂眸看着,独自在院门外停留了几分钟。

    这两天发生的事太多,他情绪也不太好,怕又像那样没忍住冲她发火,于是选择先在进门前整理好情绪。

    不知不觉间,日头剩余的三分之一也落下了海平面,他扯扯嘴角,换上一个还算冷静的表情,推门进去。

    室内昏暗一片,听不见任何活动的声音。

    许应冬打开客厅的灯。

    陈设依然,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

    但隐隐中又有哪里不一样。

    他动作轻顿片刻,没敢细想,轻声道:“苏榶?”

    无人回应。

    似意识到什么,许应冬丢下手中的板栗袋子,往他自己的房间去。

    房门未关,他脚下踢到什么东西。

    许应冬微愣,视线下垂,看到了一地的碎渣。

    昨天苏榶砸的,原来是被他放在电脑桌上的水晶球。

    难怪砸在手臂上那么疼。

    水晶球外面那一层被摔碎,里面的陶瓷小女孩还是完整的。

    许应冬弯腰捡起地上完好的小雕塑,手指轻轻擦过小女孩的脸,沉默了一会儿,将完整的一部分放回了原本的位置。

    窗外天色暗了下来,苏榶依旧不见身影。

    许应冬找遍了家里所有的房间,又去了她平时爱去的沙滩和陈可云她们的服装店,还是一无所踪。

    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明明所有的东西都在。

    甚至给她打电话,声音都是从客厅传来的。

    她连手机也没带。

    许应冬循着铃声,在客厅沙发的角落找到苏榶留下的手机,又紧接着从隔壁那对中年夫妇的嘴里得知,苏榶是被人接走的。

    他忙问什么时候走的。

    “你说你家那个小妹啊?”其中的中年妇女说,“好像是今天中午走的,碰见的时候小脸惨白惨白的,可能生病了吧,恹恹的也不说话,明明平时碰着还怪亲人的呢。”

    “不过话说你家这个妹子什么来头啊,当时好几个人开车来接的,我爱人说里面有辆车还挺贵,什么……”

    女人眯起眼睛回想那是个什么牌子的车来着,但许应冬已经听不下去,他只感觉脑子里绷紧的那根玄,“啪”一声,断了。

    所以苏榶走了。

    走得一声不吭,连道歉和挽留的机会都没留给他。

    -

    夜幕降临。

    漆黑的露台角落亮起一点星光,夜间起风,跳跃的火星子明明灭灭。

    许应冬也不知道自己抽的是第几支了,但他现在需要借助点东西来麻痹自己。

    苏榶走了,他没办法挽留。

    但梁绘被骗进假娱乐公司的事,还等着他去处理。

    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当初梁绘接二连三找他要额外的生活费时,他就应该早点察觉的。

    就是上个月起,梁绘在月中的时候就打电话说生活费不够,他第一次没多问,后面再出现这种情况时,他才问了嘴,但她只说周末跟朋友出去玩,多花了些钱。

    许应冬当时也只叮嘱了一句注意安全,小心诈骗,便没当回事。

    谁知道那时,她已经踏进诈骗圈套。

    跟传统的金钱诈骗不同的是,梁绘是被同宿舍室友骗去,说是什么结伴一起去面试练习生。

    梁绘喜欢跳舞,平时也追团,本就蠢蠢欲动,碍于许应冬的警告,没敢有那心。

    但被那女生明里暗里的蛊惑,最后答应了。

    两人一起买下去京市的高铁票,然后又找着理由请了假。

    怕许应冬知道骂她,所以这件事,从始至终,梁绘都没想过告诉他。

    以至于没心没肺地被她那个室友卖进那家娱乐公司,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一路顺畅地通过了选拔考核。

    而这件事,许应冬昨天接到梁绘辅导员询问她去向的电话后,才得知。

    当时还不知事情的具体情况,又很凑巧的联系不上梁绘,他怕她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所以慌了神,回来后面对苏榶时,也就没控制住。

    事后他连夜赶去梁绘学校,了解之后才知晓,骗她去的那个女生就是当初,梁绘国庆放假带回家玩的那个。

    已经退学了。

    后来报了警,又折腾了一天,饶了好几个圈子,好不容易联系上梁绘,却听她哭哭啼啼地告诉他,因为怕被他骂没敢接电话。

    气得许应冬手痒,但到底耐着性子,让她先回来。

    梁绘又支支吾吾半天说她还不能回去,已经跟公司签合同了。

    擅自退出要赔偿违约金。

    这个结果许应冬已经预料到,那个资本横行的地方,外行看的都是荧屏前的光鲜亮丽,可真正想进去得撞破头,再想出来还得扒层皮。

    他唯一庆幸的是,梁绘被骗去的这家公司虽然在娱乐圈连虾米都算不上,但至少不是什么不正当的传销组织。

    只是因为没出过什么像样的艺人,所以门槛低,骗的就是梁绘这样的,有点样貌人又傻,又没什么背景。

    说白了,好拿捏。

    只要卖身契一签,就两个选择,要么留下被公司送去掐烂饭,要么就违约赔钱走人。

    但现在唯一的变数,确是梁绘,“哥,要不算了吧,违约金我们家反正也赔不上的,而是我也想……”

    “想个屁!”许应冬冷声打断,他知道她在想什么,“赔不起就打官司,梁绘,你以为练习生是那么好当,娱乐圈是那么好进的吗?”

    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就梁绘那个性子,网络上的人一人一句都够她较劲难受半天,更别说其他的。

    赔偿金的事总有办法,他现在只希望梁绘安全回来,好好把学上完,而不是逃课去当什么练习生。

    梁绘却一根筋直到底,执意道:“你管我,我已经十八了,我有权利决定自己的人生!”

    许应冬被她气得肺疼,“你就算八十了,我也是你哥,我也有权利管你。”

    以往其他事许应冬都好商量,但这次,他态度已定,说什么都要梁绘放弃什么练习生的念头。

    争执最后以梁绘的一句“谁稀罕你管我”结束。

    等再打过去,已经又是无人接通。

    回想这短短两天发生的事,许应冬自嘲地嗤了声,觉得自己还真是挺失败。

    亲近的人,一个都没留住。

    他抽完最后一只烟,叹了口气,给贺延叙拨了一通电话。

    在那个随随便便就是上百万上亿的圈子,违约金可能不算什么,但这笔钱一般人家出不起。

    许应冬也不例外。

    所以这场官司不可避免。

    -

    夜深之后,寒意渐浓,附近人家早早歇下,只偶尔能听到几声鸡鸣。

    那只鸡还养着,每天都会在同一个时间点打鸣,比闹钟还准时,之前苏榶晚上睡不着觉,特意留意时间,得出的这样一个结论。

    凌晨了。

    许应冬掐了烟,视线被地上的玩偶挂件吸引。

    是只小猫,他经常去喂的其中一只。

    苏榶起初嫌脏,每次都远远看着,但是她很招小动物喜欢,躲得再远也有小猫朝她跑过去翻肚子。

    每给她示好过的,她都会记住长相,然后当天回来便做了对应的挂件,在家里每个房门把手上都挂上一只。

    精力充沛的时候,她的行动力似乎总是出奇的强,说风就是雨。

    许应冬把地上的挂饰捡起来,打开房门,挂在了里面的把手上,再准备把门关上时,有什么东西卡在门缝。

    天黑看不清,他直接打开了房间的灯。

    灯光大亮后,乱糟糟的画面跳入视野,他顿了一下。

    今天他也来过这房间,当时着急,没顾得上这些。

    说起来,许应冬还没怎么来过苏榶的房间,平时苏榶都住他那,他有随手收拾的习惯,倒还没意识到苏榶有这毛病。

    他从门口一路捡到床尾,将满地的玩偶和枕头放回床上,又扯平上卷的床单。

    最后抖被子那一下时,不小心碰掉了床头柜的什么东西。

    好像是个塑料瓶,落在地上后还咕噜滚了一段距离,被男人拿脚拦下了。

    他弯腰捡起,看到了瓶身上的药名——碳酸锂缓释片。

    许应冬动作一顿,扭头看向药瓶掉落的床头,那里歪歪倒倒堆放着高低不同的药瓶和码成一叠的药盒。

    他一一拿起,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富马酸喹硫平片,奥沙西洋片……

    每看清一个药名,许应冬的心就猛的沉一下。

    床头柜的最里面是一个塑料盒,里面被分成多个小格,分别装着不同的药片,贴着早、中、晚用的标签。

    上面的药名许应冬几乎没有听说过,但里面安眠类的药,他见苏榶吃过。

    在他面前,她也只吃过安眠药,因为苏榶说她睡不着。

    他当时只当是普通的失眠,却不知道她同时还吃着这么多……

    精神类药物。

    许应冬已经根据那些药名上网查询到了,其中一个对应的病症名字赫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双向情感障碍,也称躁郁症,患者可能会出现躁狂和抑郁两种症状,躁狂时思维跳跃……

    视频讲解的声音响在空寂的房间里,每一句症状的描述都在此刻具象化成苏榶曾经让他疑惑而又头疼过的画面。

    而视频讲解接近尾声,其中一句话让许应冬忽的愣住。

    “双相情感障碍患者严重的情况会出现自残甚至轻生的念头,所以如果身边有……”

    后面的许应冬没心思听完,他只精准捕捉到其中两个词——自残,轻生。

    猛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炸开了。

    所以,苏榶刚来没几天那晚,他的直觉没错。

    许应冬现在都还记得那晚上楼无意看到她坐在露台栏杆上的一幕。

    也就跟现在差不多的时间,凌晨两三点,夜色正浓,她就那么双腿悬空坐在那,看他的眼神空洞又冷漠。

    却笑着问他:“你怕我跳下去吗?”

    他不敢想,如果当时他没发现,她是不是真的会做出那样的事。

    尽管后面苏榶说她只是坐上去吹风而已。

    如果没猜错,那个时候,她应该就是抑郁期。

    只不过第二天她状态就完全变了,许应冬当时只出现片刻诧异,并没多想,更没往这方面想。

    现在回想起来,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只是他从未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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