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气消弭,空气渐渐回暖,翁星手指感到一阵暖意,皮肤处细小的战栗也被抚平下来。

    而男生转身,寻了把椅子,轻手轻脚地坐在讲桌旁,他右手握着一只红色水性笔,左手边堆积了厚厚一叠理科试卷。

    他握笔的姿势很端正,低着头批改试卷时很专注,眉峰平敛,干净而严谨。

    衬衫袖口洁白而没有褶皱,纽扣一丝不苟地系着,男生眉眼清俊,握笔的手指骨节分明,除了笔尖摩挲纸张的声音,再无其余声响。

    他一直很安静。

    应该是在帮老师批改试卷,翁星默默想。

    不过,她似乎在上午并没见到他出现在教室。

    难道是其他班的,又或者说是实习老师,不对呀,他明明穿着学生制服。

    翁星有些好奇,不过心底莫名对未来生活生出了一丝期待。至少,这个班还有这样的人存在。

    换了边手臂枕,闭上眼睛,翁星安心睡下。

    …

    下午,缺席了一上午的老师终于捏着本教案姗姗来迟。

    他手里握着数学必修二的课本,翻开扉页,扫了眼台下的学生,还有几个在公寓午睡的女生没来。

    提了提眼镜,他也没责怪,“你们知道学习对你们意味着什么。”

    透明镜片微微反光,看不清他眼睛,他从粉笔盒里抽了支,转身在黑板上写上自己的名字:王定离。

    “当然,你们之中有半数以上的人不需要依靠自己努力学习功课以后就能过上很好的人生,你们选择缺席,旷课,我不批评。”

    那双镜片下的眼睛有些小,但眸光很精明,他扫了眼教室的人,最后在翁星身上停留了一瞬,“但是,最低限度得保证自己的成绩不被挤出A班。”

    “就像,刚走的那位同学一样。”

    底下后排的学生已经开始在不耐烦了,打着呵欠道:“老王怎么还没讲完开场白啊,这分班考试都过去了,就高三这一年,没机会再挤人下去了……”

    “我知道你们要说没机会挤你们下去了,但两个月后的的一模,你们能保证自己的位次不掉吗?”王定离放下课本,开始语重心长说了十几分钟大道理。

    翁星听得都有点困了,台下学生更是有直接睡着的。

    王定离才到收尾阶段,“今天新学期开学,都给我打起精神好好学,班上来了新同学,欢迎一下。”

    台下的人稀稀落落开始鼓掌,翁星轻咬唇角,下意识扣手腕腕表。

    王定离:“对了,多跟宋墨白学习啊,你们做得那乱七八糟的卷子都是他批改的,人家今天还和我们老师一起去参加了南大的研讨会,看看你们后排那些人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像什么话……”

    话刚说完,门口就有人敲门,喊:“报告老师,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王定离看了眼他们,习以为常,“进来。”

    一行六人,四个女生两个男生,被围在中间的女生背着个香奈儿的包,校服短裙下的皮靴也擦得干干净净,她没什么特别的动作,几人的注意却似乎都向她倾斜,连班上后排那些吊儿郎当睡觉的男生也眼前一亮,开始有意无意地看她。

    不难发现,她似乎是这班上众星捧月的存在,而这样的关注和喜欢,她早已受之坦然。

    一下午,相安无事。

    翁星用笔记本整理笔记时,一叠木牌夹着白纸的硬板甩在了她桌上,“翁星,你负责这周的值日。”

    女生嗓音带一点刻薄的尖锐,很陌生。

    水性笔被木板砸歪,在白纸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墨迹,擦也擦不掉。

    翁星抬头看她,女生眼角下耷,面相有点苦,不过低视人时骨子里的傲慢倒和这个班的传名一样。

    接过值班表,翁星写上自己的名字,问:“轮值的区域有哪些?”

    “厕所。”女生朝她笑了下,强调:“女厕所,里里外外打扫干净。”

    拇指摁着食指骨节,签字的笔停下,翁星眼神沉冷下来,没说话。

    “尚艳,通知完了吗?走啊。”有人喊她。

    女生扭头朝着左边五六排的位置笑着开口,“等等我呀。”

    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而左边第五排靠墙壁的位置正是白枳的座位。

    那群女生都围在她周围叽叽喳喳。

    “阿枳,你说的这次成绩出来就去海汀看演唱会的事还算不算数呀??”

    “俊炫来的那天我刚好也有空,周末嘛,在家闲得都要长草了。”

    “对呀对呀,我也有空,去的话能不能去后台和俊炫抱一抱啊,我真的喜欢死他了。”

    “我还想要那张限量卡呢,一直开不到,好烦,听说演唱会现场会抽诶。”

    白枳扯了只耳机,耳边刘海垂下一缕,随意撩起,“想去?”

    那些女生不约而同地点头,“线上票一秒钟就被抢空了,我们买不到好位置的票。”

    随手把书往书包里装,她开口:“演唱会是照庭赞助的。”

    女生眼里有崇拜:“陈星烈他们家?但我们不敢去问他也,阿枳,你和他关系那么好,你去帮我们求求情嘛。”

    白枳撕了块黑咖糖扔嘴里,“我能拿到VIP票。”

    苦味在舌尖溢开,她声音里带了点受伤的情绪,“他今天心情不好。”

    女生们附和:“是呀,他来刚上半节课就走了。”

    易蓝:“我听说他最近和三中的那群混混不对付,不会是去约架了吧?”

    “不要吧,那样好危险,你别乱说,明明是被今天教室里某个不长眼的人晦气到了。”何晶晶边说还边盯着翁星看。

    “阿枳,你给他发消息呀,他不是最在意你了么?”林雨真继续列举:“你们家族关系那么好,我们都觉得他以后肯定会娶你的。”

    白枳咬糖,咔嚓一声,碎了块,黑咖苦味散去后剩下余甘,她语气里是不甘,意有所指:“可惜我没能一直陪他。”

    “有人早我一步。”她看着翁星的背影,今天发生的种种事,她已经猜到了,翁星就是陈星烈那个旁人口中提不得的青梅。

    周遭女生脸上都有讶意,“谁呀,难道还有女生和陈星烈走得近么?还早你一步,阿枳,是我们理解的那个意思么?”

    “没什么。”白枳弯唇笑笑,发黑肤白,一双狐狸眼如媚丝勾人,“背叛的人,付出代价。”

    她笑着,眼下卧蚕很浅,笑容美是美,就是不甜,单肩挎起背包,拉开椅子往外走,“不会再有机会了。”

    翁星不会再有机会。

    势在必得,她带着骨子里的骄傲,看向翁星时尤其不屑,“尚艳,别浪费时间。”

    “好的好的,阿枳,我来了。”尚艳对她讨好地笑,转身语气更加恶劣,“翁星,签好字,乖乖去打扫厕所。”

    “我不签。”翁星平静回,窗外阳光焦躁,柏油路上的沥青被太阳炙烤出焦味,车水马龙,小贩骑着三轮忙碌奔波吆喝。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

    “学生守则里没有需要打扫厕所这一项。”她静静凝视尚艳,眼尾的红痣清冷,倔强却又不肯让人轻易摧折。

    “你个从B班升上来的差生。”尚艳似乎被她的话逗笑了,“懂什么规矩?”

    她俯身,用手指按压她肩膀,抵着她往里退,“你想要在A班待着,你就得去打扫厕所。”

    “否则,滚回去呀。”那双单眼皮刻薄,略发灰的瞳仁里倒映出翁星的身影。

    咄咄逼人。

    教室里人不多,只剩十来个,但他们全都袖手旁观,似乎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被她食指的削长指甲按压得肩胛骨发疼,翁星后退一步,后背磕在墙壁上。

    “快签字。”尚艳眼神里是不耐烦。

    她继续嘲讽,“你今天得罪了陈星烈,你还想安然无恙么?”

    “乖乖扫厕所,珍惜今天吧,因为,指不定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儿呢。”

    “白枳,叫你的人走。”一道冷冽疏朗的男声传来。

    尚艳停下动作,有点错愕。

    而白枳扭头看清教室门口站着的陆行之时露出了笑容,“他还没走吗?我马上来。”

    陆行之抬手扔了篮球,他一身蓝配白色球衣,穿戴了护膝和护腕,发茬偏黄,平时乱糟糟的,这刻出了汗,额发耷成几缕,露出半边额头,倒没平时那么奶了,看人的目光甚至是有点凶。

    他动也不动盯了尚艳半分钟。

    白枳收拾好东西,整理了下发型,随手又给自己袖口和衣领处喷了点香水,她走出门,身旁那群小跟班也跟着走。

    “走吧,陆行之。”她说话的语气里甚至都带了愉悦。

    而尚艳待在原地,也不敢去看陆行之的眼神,她问:“阿枳,还继续吗?”

    白枳咳了声,似乎是为撇清关系,她淡淡道:“你的事,自己解决。”

    “我先去找他。”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和那群姐妹一起离开了教室。

    等陆行之走后,尚艳那副赔笑的脸又转变为刻薄,夺过木板夹,“今天,算你好运,放你一马。”

    她连忙追上去。

    教室重归安静,九月蝉死,仿佛曾经喧哗不再。

    笔记本上拽出的一条长长的黑色墨迹还在,戳破的洞刚好戳在函数公式对应的图像上。

    正弦函数波谷。

    —

    走出教学楼,沿着桂花林小路往后走,进了一个橡胶篮球场。

    A班所在的教学楼挨近学校的后门,因此放学学生大都从这边回家,翁星从储物柜里拿到锁了一天的手机,一开机就收到柏悦的好几条信息。

    [放学没?和新同学相处得怎么样,分到几班了呀囡囡。]

    [今天你爸公司有事,没办法来接你放学了,要不妈妈给你叫个车来?]

    翁星抬头看了眼后门,繁茂榆树下,柏油路已经被前来接学生的车占满了车道,车笛声声,吵得人耳朵疼。

    翁星回:[不用了妈,我自己坐公交回来。]

    刚松手点击发送,就感到耳边传来一阵呼啸的风,紧接着翁星被人撞了一下,手机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弟弟不是故意的!”女生惊慌失措,连忙捡起手机弯腰道歉。

    翁星只是一个趔趄没站稳,人倒没什么事,她接过手机,撩了撩沾在嘴角的发丝,看清了躬着腰道歉的女生。

    还有她旁边站着的高个子少年,皮肤有点黑,脸很幼,手里转着个篮球,撞了人倒一点不愧疚,反而是他姐姐一直替她道歉。

    “没事。”翁星查看了下手机,也没撞坏,她便不想再计较。

    而弯着腰的女生这下惊喜地直起腰,叫她,“翁星,哎,好巧。”

    “我也是一班的,我叫沈晚晚。”女生自来熟般伸出手,大方地介绍她旁边的男生,“这是我弟弟沈煜。”

    她有点不好意思,说悄悄话一样凑近翁星耳边,告诉她:“我弟弟不是A班的,我是悄悄带他进这个篮球场的。”

    轻轻揉了揉耳朵,翁星才看清自己所处的篮球场。

    球场旁边是桂花林,偶尔随风飘来一缕沁人香气,篮球场很大,入口挂着的公示牌上写着“供高中部一至二十一班使用。”

    一班到二十一班都是A班,B班则是排名在那以后的班级。

    篮球场修建得很大气漂亮,扣篮网没有一个是坏的,连护栏都绿色铁丝网也都是崭新的,入口和出口处都配备了饮料机和零食机,都是免费的。

    内置长宽十六个球场,打篮球的学生都有自己的球衣护膝和护腕,和他们B班那个修在教学楼下面球框都坏好几个的篮球场对比鲜明。

    球场外便是学校后门,门倒不大,修得很低调,但门口一条为方便学生家长接送而修的柏油路比学校前门都要宽敞。

    “A班的待遇比B班好很多吧?”沈晚晚问,她随手从书包里拿了两包薯片出来,递给她一包,“喏,尝下这个,这是国外进口的,我刚在那边机子拿的。”

    翁星扫了眼那袋薯片的包装,她不喜欢这个牌子,礼貌拒绝了她。

    沈晚晚却开始喋喋不休,说得神采飞扬,撕开薯片边吃边说,“在A班生活还有很多和B班不一样的地方,我以后带你一一认识吧。”

    凭心而论,翁星不太喜欢今天那个班级的人。

    那些人在她被人当众欺凌的时候冷漠旁观,漠不关心,没有一点伸出援手的意思,他们的基调便是这样,排斥她,敌视她。

    而今天沈晚晚也是那沉默的人其中一员。

    翁星不动声色往前走。

    沈晚晚攥着薯片跟着她,问:“你今天怎么回家呀?”

    “坐公交。”

    “那我带你呀。”沈晚晚笑起来,露出唇边一个不那么明显的酒窝,“我知道离我们学校后门最近的公交车站,还知道怎样回家最省钱的路线。”

    怔了怔,翁星看向她。

    说实话,沈晚晚的长相并不是那么好看,她很普通,圆脸,刘海,皮肤微微泛黄,但胜在眼睛大,看人很真诚,长相称得上清秀,看久了,挺可爱的。

    默了默,翁星不讨厌她了,轻“嗯”了声。

    移开目光,她们一起往前走,随意地瞥了眼,翁星看见靠近后门那边的那个球场里,陆行之单手撑着膝盖,靠坐在椅凳上。

    脚步停下,翁星抬眸往门边看,果然一眼看见白枳他们。

    众星捧月,她把头发披散开,弯腰进了停靠在路旁的黑色幻影。

    而何晶晶那些人则在旁边羡慕地看着她。

    沈晚晚拽她手臂,“呀,星星,你看见了吗?陈星烈呀,那里。”

    “他今天第一节课都没上完就离开教室,原来还没走诶。”

    “真配,他和班长。”沈晚晚感叹,“那辆车是限量的劳斯莱斯幻影,他们估计是一起回家。”

    “星星,你知道陈星烈住哪儿吗?”

    垂下眼睫,翁星淡淡回:“不知道。”

    “亭溪苑的别墅,榆海最贵的地皮。”沈晚晚停下吃薯片的动作,“照庭你知道吗?”

    “不知道。”

    沈晚晚的语气已经不是羡慕能说清了,“照庭集团,我们榆海市前三的企业,集团董事长是他爸。”

    “他妈创办的化妆品牌也非常有名,是上市公司。”

    沈晚晚已经快列举不过来,“我们学校图书馆,教学楼,甚至体育场,有好多都是他们捐的。”

    “凌云楼也是吗?”食指轻轻攥着表带,翁星声音很轻。

    沈晚晚频频点头:“对呀,是他妈妈捐的好像。”

    原来,将人打上鲜明无比的好生差生烙印也是他们主张的。

    翁星那刻感觉自己好像从没认识过陈星烈。

    八岁到十六岁,她不了解他的家境,不清楚他的父母职业,甚至连见他妈妈的面数也屈指可数。

    抬眼,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碎光点点,翁星看见了校门口榆树下的那个少年。

    厌世,乖戾,眉目锋利而冷淡。

    他应该是刚打完篮球,穿着一件红夹黑的13号球衣护腕没戴,只缠了一圈绷带在手腕上。

    额间碎发漆黑,有汗,头发有点湿,跑步运球时大口喘气,耳朵和喉骨都微微泛红。

    他半靠着树干,低垂着头,下颌弧度流利,指间燃着一只未完的烟。

    熟稔的姿势,眉眼一贯冷冽。

    约莫半分钟,幻影摇下车窗,白枳探身,笑着喊他名字催促他。

    烟灰积了半截,散落在空中,陈星烈一把掐灭,神色寡淡看不出情绪,抬手他扯下挂在旁边枝上的制服外套,单手拎着。

    翁星安静地站在二十多米远的地方看他。

    下一秒,陈星烈抬眸,撩开眼皮,准确无误地望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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