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梁王,葛云独自走在回帐的路上,走着走着,忽然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他停步四望,果然看见南宫志正站在不远处注视着他,见他望来,什么也没说,只留下一个眼神,转身就走了。

    葛云能读懂那个眼神,那是他读了二十多年,怎么也不会忘掉的眼神。

    他在叫他过去。

    葛云停顿片刻,最终还是抬起脚步,跟在了南宫志身后。

    有些人他瞒得了,但有些人,他瞒不住。

    既然瞒不住,就只能坦然面对,总比一味躲避,最终坏了事要好。

    走进营帐,南宫志见葛云跟来,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眼前之人,根本不是什么隐士高人,他就是南宫朔,就是自己的儿子!

    南宫志的眼眶中噙满泪水,葛云见状双膝跪地,行了一个大礼,口中轻喊道:“父亲。”

    南宫志立即跪拜回去,又是感动,又是惶恐地说道:“殿下使不得!”

    葛云直起上身,同时也将南宫志扶起来,对他说道:“无论如何,您养育了我二十多年,虽非亲父,更甚亲父,‘父亲’二字,您当得。请您起来吧,您不受这一拜,我于心难安。”

    听到此言,南宫志终于站了起来。等他站稳后,葛云再行跪拜大礼,在葛云额头触地的一瞬间,他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害怕被葛云看见,他忙侧身抹泪,可惜他抹的有点慢,还是被已经抬头的葛云看见了。葛云见他哭,忙起身扶住他道:“怎么了?”

    南宫志强忍住心中激荡,深吸两口气,紧握住葛云的手腕道:“你还活着……真好……你还活着,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说到这里,他语气又是一哽,停了好一会才又能说出话来。他看着葛云,脸上表情既欣慰又慈祥,嘴里却说道:“宁九那家伙,是不是他救了你?这烂人,竟还不来向我汇报,害我白担心这一场。他去哪儿了?把他叫过来,我非得好好骂他一顿不可。”

    葛云笑道:“确实是宁叔救了我,不过他没在此处,孩儿另有要事托他去做了。”

    南宫志下意识接话道:“什么要事,比夺占都城还重要?”

    葛云道:“河西。”

    听到这两个字,南宫志立即警觉起来:“你让他做什么了?”

    葛云道:“父亲放心,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让他提前进入河西,熟悉当地的风土民情,若有可能,再结交几个朋友,为日后孩儿进驻河西做准备而已。”

    南宫志怔怔地看着他,许久之后叹息道:“你终究是放不下它。”

    葛云道:“河西太重要了,没有它,璨国西北就无法平静,新帝更无法安心休兵养息。百姓流离,已经战损的国力无法再承担那么多无家可归的难民。国力无法恢复,我们在蛮夷面前就抬不起头来。父亲,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落入戎族手中。”

    南宫志似是喃喃自语地重复了一遍“新帝”二字,随后对葛云道:“看样子,你与陆云铮已经达成共识了。”

    葛云知道南宫志在说什么,慢慢放开他的手,又慢慢后退两步,再次跪下道:“孩儿知道父亲为保孩儿称帝付出了许多,但人之所念,实是因人而异,帝王尊贵,也并非孩儿所愿。我所思,不过征战沙场,创一份昂霄耸壑的功业,对得起我生于此长于此的国家,对得起我心中的志气,对得起南宫这个姓氏即可,我从来没想过更多的,若是有,那也是能恣意洒脱的过完这一生,而不是被迫的、不情愿的成为一个至高者。至尊者,虽有无上权力,万人敬仰,但也永远被困在那个位置,如何能再像以前,兴之所至,就能踏马乘舟,登山涉川。我之所爱,也仅有一人,不能再分摊更多,更不愿明知生命有限,还要分一部分去浪费在后宫妇人的争风吃醋里。我的命运,应该由我自己做主,我的人生,也该由我自己选择。”

    说完,他抬起头,眼含歉意,却又坚定无比地看向南宫志,一字一句道:“我感恩父亲为我做的一切,但那并不是我想要的。”

    南宫志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他选择了一条与众人期待完全相反的道路,那些别人趋之若鹜,甘冒生命之险的东西,他竟也不屑一顾。

    南宫志想笑,是无奈的笑,苦涩的笑,可是很奇怪,他宁可嘲讽自己,也无法对儿子生出责备之心。他应该怨恨他才是啊,因为这个傻小子的决定,辜负了无数人二十多年的付出,辜负了他们施加在他身上的期望。可是转念一想,那些付出,是他求着他们给的吗?那些期望,也是他信誓旦旦发誓来的吗?

    都没有,在他们决定拥戴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少年,只是刚好拿了把刀,从人生的第一场战役中活了下来,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似新升的朝阳一般,让他们看到了陆氏皇朝的希望。

    然而现在,这个希望虽然照亮了皇朝的路,它的阳光却偏向了另一方向。

    “都怪我,把你教得太有主见,以至于你自主到自私。”南宫志蹲下身,面对葛云道。

    葛云看向南宫志,目不斜视,“孩儿自认此生从未自私过,若这是自私的话,就请父亲允许孩儿自私一次吧。”

    南宫志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葛云,神情肃穆,眼神凌厉,然而葛云与之对望,却是毫不退缩,坚决笃定。许久之后,南宫志的目光慢慢变得柔和,继而溺爱起来。他大着胆子,忘了君臣之隔,用手抚摸着葛云的后脑,缓声说道:“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大臣,我会责骂你为什么不履行皇孙的义务,可偏偏你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孩子有梦想了,当父亲的又怎么忍心把他的羽翼折断呢。”说到这里,南宫志鼻腔一酸,抽了口气,用力拍了拍葛云的肩膀道,“真是儿子长大了不由爹啊,起来吧!”

    说完,南宫志自己先站了起来,葛云听南宫志松口,也是高兴地起身。这时候他脸戴面具,南宫志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眼睛微弯,目含泪光,似是在笑的样子。

    “就我们两个人,你还带着这劳什子面具作甚!”南宫志说完就要去取面具,葛云却后退一步,轻声说道,“因为南宫朔已死,世间仅留葛云,而这面具,就是葛云存在的标志。”

    听到“南宫朔已死”五个字,南宫志的心陡然一痛,“在我这里,南宫朔也不能活一片刻吗?”

    葛云眉眼低垂,摇头道:“终归是要别离,又何苦再见,徒增相思呢。”

    南宫志惊讶道:“你说什么?”

    葛云道:“去了河西之后,我就不打算回来了。”

    南宫志道:“你,为什么?难道你要在河西待一辈子?”

    葛云摇头道:“十年,我告诉陆云铮,我会替他守护河西十年,这十年里他要尽快恢复国力,以便能够承受毁约带来的戎国的愤怒。十年之后,父亲,我就彻底自由了。”

    南宫志急道:“既是彻底自由了,就回家呀!南宫府永远是你的家。”

    葛云道:“可我若回来了,云铮该如何自处?父亲又该如何自处?”

    南宫志一愣,随即明白了。哪怕葛云已与陆云铮达成协议,但“陆云昭”的存在对陆云铮而言始终是一个威胁,眼下他们或能同心协力,可十年之后的人心又有谁能够预测和保证呢。而且还有他这个手握兵权的大将军在,没有“陆云昭”,陆云铮或许还能忍他用他,可一旦“陆云昭”出现在他面前,在陆云铮眼中,他就是一个随时会谋逆的叛臣了。

    想到这里,南宫志悲从中来,满眼不舍地看着葛云,问道:“那十年之后,你去哪儿呢?”

    葛云摇头道:“不知道,或许是海外,也或许是国人脚步从未踏足过的新天地。”

    南宫志本想让他到时写信告诉自己他的最终去处,可转念一想,知道他是绝不会再与自己联系的,便笑道:“也罢,也罢,你我本无缘分,是命运使然,让我因缘巧合拥有了你二十多年,够了,现在缘分已到,我不能再强求更多。你放心去吧,别的我不敢多说,至少你在河西的十年,我敢保证,只要我还在朝堂一日,就绝不会让宵小之辈伤你一日!”

    看着父亲慈祥而又坚定的脸庞,葛云既感动又愧疚,心里五味杂陈,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憋了许久才憋出一个字,“爹……”

    听到这声“爹”,南宫志眼眶再次含泪,伸手握住葛云的双臂,问道:“可我还是有点担心,陆云铮知不知道你的身份?你真的能原谅他?”

    葛云摸着被陆云铮刺穿的伤口,将当时的情景说了一遍,随后说道:“他若真狠心到弑亲杀兄的地步,就不会偏了这半寸。父亲,至少现在,他骨子里还是那个重情重义的人,只是经历了这么多,他不敢再如以往那般天真了。我相信他,所以也没有对他隐瞒身份。同样的,我也知道,父亲以为我死于他手,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或许已经有所行动,但既然我还活着,并且已经与他和解,就请父亲看在孩儿的薄面上,不要做伤害他的事。”

    说完,葛云眼神一暗,有些怅然地说道:“他做了我二十多年的影子,替我承担了二十多年的危险,我与他,究竟谁欠谁,谁又说得清、算得清呢?这一伤,无论恩怨,我与他都算两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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