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劈偷奸养汉的,反劈三书六礼的。糊涂至此,也做不得老爷!”

    “你活着是我周门之身,死了亦是我门之鬼,想出这个门,休想!”

    “名存实亡,这名也得存在这儿!”

    梦中,他的话犹言在耳。更可怕的是,他来了……

    带着那副阎罗面孔,那副凶神恶煞,似牛头马面,像地府鬼差。虽看不到,可感受那样真切。

    忽然,一片混沌中他显身,似怒目金刚,双手铁钳一样死死的掐住脖颈。

    “贱人,淫、妇!”用最歹毒的言语咒骂:“下作娼妇,做下这等败门辱户的事,还不快跟我回去受死!”

    她被掐的眼泪都出来了,泪眼凝噎,一个声音都发不出。

    目光似狼紧紧锁住她,她像只注定被捕获的兔子,无用的四下躲。

    可不论她藏到哪里,那只手总能穿破黑暗,稳准狠的掐住她,铁钳一样钳死她。

    那只手真的好长,好长……

    “不,不,我不走。我不是她,我是陈桃花,我不是她。不回去,死也不回去。”她大声的质问他:“我都逃到这儿了,还不肯放过?”

    “那就死在这儿吧,死吧,活着也是个耻辱。”

    再一次的发力,濒临窒息。她想,这次也许真的要死了……

    啊!又一次的惊醒,急喘吁吁,冷汗淋漓。胸口不停起伏,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这样的噩梦已然记不得是第几次。

    原来脚趾针刺一般疼痛,才将她从梦境中拉回。孩子在动,动的十分不安。苏锦费力的扶肚坐起,脱袜查看。

    “嘶~~~”这一脱,疼的口中喃喃。

    棉袜被汗浸透,湿冷不堪。小腿乃至脚面,紫的像茄子,肿的像馒头。

    待到脚趾处,五个皆冻伤。严重处红肿溃烂,冒着星星脓水,和袜子黏连在一处,实不忍脱下。

    心一横,手发力,登时眼泪上涌,忍不住的嘶嘶喊疼。

    孕期的浮肿,加之冻疮遍布,这双脚简直没法看。

    脱下来又能怎样?避难之所,活着已是万幸,还敢祈求医药?

    不过是草木灰敷上,忍着呗。

    “大人大人,是不是我男人没了,啊?是不是?”

    苏锦的脚刚下地,迎面而来是憔悴不堪的宋清平,紧随其后是黏住他,哭喊嚎叫的韩嫂子。

    “大人,大人,告诉我呀,说实话呀,他人呢?”

    一声声一句句,宋清平只是避而不答。

    “啊!”

    得不到答复的妇人登时以头抢地,直挺挺的倒地,哭的抓心挠肝,几乎背过气。

    “死了又死了。从我爷爷,我爹,我公爹,我叔伯再到我男人,全都死了呀。北狄、北贼,你们该上剐桩,下油锅,死一千次一万次。”

    “嫂子,嫂子。”

    苏锦挺着肚子将她往怀里揽:“你骂,骂够,骂过瘾。韩大哥、韩大哥……”

    一想到那黝黑朴实的汉子,紫红的面膛见人总是不笑不说话,自己心里也是十分的难过。

    在场妇人无人不动容,无人不落泪,面对北狄,谁家都有一部血泪史一本血肉债。

    想到自家父兄也在战场,不停有人啜泣,乃至放声大哭,谁也说不出劝慰的话。

    “他嫂子,我同你一样,家里男人都死绝了,只有这么个孙子。”郭奶奶颤巍巍的上前:“你还有儿子,栓子还在,好生养大,也是他韩家的根。去了的就让去了吧……”

    不听则已,听到后魔魇一般噗通坐起,哭的赤红的双眼四处找寻,一把抓过唬的呆愣的儿子,劈面一巴掌。

    “混账东西,守在这里做什么。去,去给你爹报仇。”碎碎念念,念念碎碎:“咱们一起,现在就去。”风雪夜里将孩子往外推。

    做什么,这是做什么?见她疯魔,众人拦的拦劝的劝,拉的拉扯的扯。

    苏锦急的掰手,奈何一双手镣铐一般锁住小人儿,栓子吓的哇哇大哭。

    “都别拦我!”

    一片昏聩中胡乱一掌,反将苏锦推的趔趄,她可是个大肚子呀。

    这才醒了,如梦方醒,不得不面对冰冷残酷的事实,继而嚎啕大哭。

    “我不,我要去找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见到尸首,我不认。他没死,他没死。栓他爹……”

    “杀,杀了这伙毁我家园的贼人。男人没了有妇人,妇人没了有老幼,有一口气,有一个人,都要杀光、杀绝他们。这仇世世代代,不共戴天!”

    “追,快追。”宋清平惊呼中,韩嫂子眼睛直愣愣的冲了出去。

    夜深沉,人散尽,烛火熹微,孤灯相依偎。

    风吼、人哭、天怒、民怨,前狼后虎,一时纷乱的无处躲藏,似人间炼狱。

    哥哥,哥哥,每一次的相拥都像劫后余生,万分侥幸。

    心中口中默念他的名字,无处不在的摩挲他,感受他,温暖他,生怕下一秒就会消失。

    感伤于韩大哥的就义,更庆幸于自家男人的生还,这份私心不由热泪滚滚。

    “这世道何时能太平?哥哥,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犯我家园?”

    抚摸他紧蹙的眉头,深陷的眼眶,乌青的眼底,不住的安慰:“你尽力了,哥哥,你尽力了。”

    檑木不够了,滚石没了,金汁灰瓶,比起敌人的强弓利箭,犹如小儿玩具。无用,终究是无用!

    “妹妹。”沉默后他终启唇:“下面我要说的你听好。”

    苏锦的心陡然拎起,她感觉连带腹中孩子的踢蹬也一并停顿,母子都在听。

    “台河镇失守,九堡镇沦陷,现北狄正纠结旗鼓,重点围困北镇。”

    啊?那双眼睛惊慌而困惑,张张口想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消息我一直压着,恐民心大乱。如今已然纸包不住火,咱们都要做好准备。时势所逼,人世无常,这一关能不能过,天知,你我不知。”

    他极为正色,可她的脑子一时还未反应过来,人的本能是求援,急急开口询问。

    “边陲小镇何以至此?这节节败退,贼人乃至如入无人之境。援军呢?知州呢?朝廷呢?京师呢?”

    郝知州携家南下逃脱,京师一片逃亡之声,天家连同达官显贵们携家带口仓皇南迁。

    援军?钦州宛如弃子,北镇亦如孤岛。哪里去想援军,痴人说梦。

    不过这些他都不想说,依旧是揽着她、拥着她,让她伏在膝头,听他娓娓道来。

    “韩大哥死于火攻,北狄用的是火矢。火矢,就是箭矢上裹上碎布,浸上油。箭的速度加上火的无情,射中粮草房屋、城门军士,极易引燃,造成混乱。此次只是小小震慑,下一次……”

    “下一次。”他叹了口气:“也许是我,也许是别人,像韩大哥一样焦骨一堆。敌人的残暴是无法想象的,一群泯灭人性的兽类!”

    他缓缓说,她慢慢听。一场恶战,竟像戏本子,仿佛这困境之中,四面楚歌的不是他们。

    愤慨,恐惧,无措,恸哭。这些他所想象中的反应,她都没有。她好安静,像一只猫一样柔顺温和。

    似乎、似乎她还没意识到?

    “呼”,他的手刚要探上腹部,她却倏忽坐起。盯住他脸对脸,目对目的说。

    “送不出去了,咱们的信送不出去了。咱们出不去,他们也进不来。被困了,咱们被困了,破城是迟早的。哥哥,我说的对吗?”

    她的眼神骤然发光,一丝欢欣,一丝雀跃,一双眼睛明亮而哀伤。

    “如此说来,认罪无门,再没有人能找到我。我是陈桃花,陈桃花啊。父亲说自有安排,父亲从来不会错,对吧,哥哥?”

    迟疑,怔忪,他点头。

    “对不起对不起。”她慌着解释:“存亡之际,我为自己的私心惭愧。一想到不会陷入不堪的境地,我就……”

    如释重负,如释重负啊!

    “一死万事休,我情愿葬身北地,与国同亡!”

    哥哥,哥哥,咱们安全了,苏家、宋家、名节、身份都安全了呀。这难道不是神明的旨意,父亲的帮协,最好的结果?

    哥哥,哥哥,快来快来,摸摸咱们的孩子,他在动,他也为咱们高兴。

    异常亢奋的撩起衣裙,让他摸让他听。而他的面颊汩汩两行,高兴什么?一起等死?

    盆锣声大作,顷刻间堡子纷乱不堪,声声唤大人。不用说也知道,贼人又来了……

    “快快!”

    风卷云涌,战事突发,烽火万里,京师亦不能幸免。漫天风雪中,魏氏叉腰挺腹,焦躁的看着奴仆忙乱的收拾行囊。

    不停的有人问询,这个还带不带,那个还要不要。

    不劳魏氏,青霜劈口骂道:“这还需问,南边没床?快,要快,带不走的就毁损,再问掌嘴。”

    嗐,下人被骂的不敢上前。魏氏眼睁睁看着那张千工拔步床,被混乱的砍上几刀。

    心疼吗?可惜了好做工。可惜吗?不可惜,那是她的东西。

    一想到他对她那样的萦怀,这几刀颇觉解气。正好借此机会,毁个一干二净。

    于是上好的尺头、成套的瓷器、摆件,这满院子扔的烧的,摔的砸的,像被打劫过一样。

    哎,魏氏心中喟叹,我虽有私心,可先夫人你也怨不得我。别说你的东西,就是周府这高屋大宇,满堂富贵,能带走的又有多少?

    实在是形势逼人,顾不得了,顾不得罪过可惜了。

    天家先行,他们紧随。

    大车大马大轿子,拉着祠堂里的画,天家赐的牌匾,几辈子的荣宠,再笨重再庞大,也要拖着南去。

    财帛是小,最令魏氏焦心的却不是这个。

    是人,那个怀了免死金牌的贱人!

    做戏要做到底,贤惠要贤到位,说好了周家的种子不能借着南去就扔了,让人嚼她别有用心。

    这不,着人去庄子上接,可去的人总也不回。急了又打发另一拨人,就是这拨人也是迟迟不归,一个个的,不中用!

    魏氏急的来回来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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